大婚尚未举行,画贞作为梨国的公主被安置在陈王宫东北角的风起楼内。夜晚的时候,楼外池塘里响起一波又一波的蛙鸣声,颀长的绡纱像是鬼魂的魅影不住地鼓动翻飞。
画贞睡不着,披着画帛站在雕花窗前向外眺望,冗长恢宏的宫殿一眼望不到尽头,她从小便是在这般的环境下长大,曾经想过来日找到一位好郎君,离了宫廷,便可享受不一样的日子,然而兜兜转转,这一生却仿佛逃不出这金丝鸟笼似的。
如果注定要过这样的生活,在所有不顺心意的情况下,那身边人为甚么不能是与自己心灵契合的人呢。
她对着夜间凉爽微带着潮湿气息的风叹了口气,画帛的尾端猎猎飞舞,从后面望过去整个人犹如即将临风涉水而去。
“你不该站在窗前吹风。”身后突然传来的男人声音叫画贞头皮一麻,她抖擞精神回过身。
此间是陈国,非她梨国,人在屋檐下,他便是不请自来她亦是需得收起多余的情绪笑脸相迎。
笑倒是没有笑出来,画贞看着朦朦月光下陆庭远的脸,知道自己的脸背着月光隐在黑暗里,他不一定看得清,面上便松快许多。
“我猜......”陆庭远走得闲庭信步,嘴角微微翘着,“你不一定知道,我知不知道你是谁。”
他既然如此说,那分明是知道了。
画贞低头拉了拉衣角,低声道:“你原本可以同姐姐成亲,为甚么要伤害她?如果你不——”后面的话难以为继,其实归根结底,她也是为了自己罢了。假使陆庭远和画扇成了亲,一切都会不同,她一定不会以画扇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他听见她的话倏尔讥诮地眯了眯眼,长身玉立在她面前,双眸中涌动的光华较之昔日千差万别。
果然是大权在握,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陆庭远手上沾满了鲜血,弑皇兄,杀皇叔,得以君临天下。他曾经信誓旦旦说喜欢她,事到如今怕也变味了。
画贞吞了吞口水,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惧怕现如今的陆庭远,她略略后退,背部抵在了窗栏坚硬的凸起上,“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我不是在责怪你,我也没有那样的立场。”
陆庭远却似乎没有在听她说什么,他轻柔地托起她的下巴,面上泛起胜利者的容光,“还好我没有赌错。”
画贞脸上的表情有轻微的抵触,须臾压了下去,抬眸以不解的眼神询问。
他冰凉的大拇指缓慢地摩挲,居然变本加厉,低头在她唇瓣上吮了吮,她僵住了,他却怡然自得,把她揽在怀里道:“听闻阮苏行同‘你’成亲时我尚且有些顾虑,还道是画扇改了主意。你知道的,”他抚摸她披在后背的柔软长发,“画扇和你不同,她知道我心里没有她,便要为自己找一条宽敞的退路。严格说起来,画扇是在姜国长大的,我告诉她——
‘你同画贞生得一模一样,应当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
“你是说,画扇之所以会想到和我互换身份,其实,是你的主意?”她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袖拢里指尖紧紧地蜷了起来。
“自然是我。”陆庭远仿佛压根儿不在意告诉她这一切后她会怎么想他,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心蹭了蹭,梦呓一般地说道:“阮苏行啊,自作聪明,他以为他同画扇成亲,我便要以为画扇真的是你。他或许对我有所了解,可是却不及我了解画扇之万一。”
画扇......
画贞眼眶湿润起来,她猛然惊觉,自己一直以来对姐姐的了解太片面了。在她还把她当作姐姐来全身心信任托付的时候,她自己却已经是画扇捏在手里平步青云的棋子。父母亲的仇她不报了,撇下一切去了姜国,真不知这样的她,是说她冰冷无情,还是孤注一掷。
“在想什么?”
陆庭远问道,扶住她的肩膀,他垂眸看她,她眼中的泪意准确击中了他胸口某一处。
他猝然松开她走到一边坐下,拎起茶壶喝了一大口,像是定下心神让自己冷静下来,“你我年幼相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在乎你。”
画贞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想把眼中的泪雾逼退,然而胸臆里满满当当的郁结之气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背过身擦了擦眼泪,楼下花丛里的流萤像是一圈圈烟火,转瞬即逝,却又在闪闪灭灭后再次亮起。
“无论如何,阮苏行现下同画扇在一起,勉强也可算作一对璧人。”陆庭远望着窗前那抹纤瘦的身影,嘴里却说着无情的话,“画扇和你并没有甚么不同,你不必自作多情还道他非得同你在一起。不过一张皮相,你有画扇亦有,你并不是唯一。”
风起楼外的池塘里,那一塘时远时近的呱呱声逐渐在耳畔消退,变成了刺耳的耳鸣。
画贞抬手按了按眉心,踅过身来,她一步一步向他走近,直到停在他身前。
陆庭远的眼瞳里好似镶嵌着天上的星子,他看着她,熠熠而动人,出口的嗓音也不再显得咄咄逼人,“是你或是画扇与他成亲,想来他并不在意。你看,倒不如你把他忘记,我会照顾好你,难道这样不好么?”
她咬了咬唇,蹲下身来,两只手臂平放在膝盖上,与坐在软垫上的陆庭远平视。
她看起来十分平静,良久才启唇道:“既然你说我和画扇没什么不同,不过一张皮相,那为甚么你不在画扇出现的时候和她在一起呢?你们相识了那么久,有过肌肤之亲,她曾把你视作唯一,听见他们成亲的消息,你便一丝一毫的挂念伤心都没有么?”
陆庭远眸中闪烁的光芒消退回去,没有等到想要的答案,他心中已然万分清明。
他很轻很柔地笑了一笑,像是一片云朵拂过她的脸颊,画贞怔了怔神的工夫,就被他推到了身下。
他的眼睛又变得亮亮的,他说:“我和阮苏行不是一种人,我会及时补救错误。画扇不是你,长得再相像却也不是......以及,”他无视她小鹿一般变得惊慌起来的眼神,自怀中掏出一只小玉瓶子,拧开瓶盖道:“涂了这个,你的朱砂痣就会出现了。我骗画扇说你永远都不会是你了,她居然相信了,她是不是很傻?”
陆庭远的呼吸掠过画贞的面颊,画贞缩起肩膀,只觉手脚都无处安放,她看着他手中的玉瓶掩饰不住自己的讶异,“便连这味奇药也是你给她的?!”
她突而感到忿忿,蹙起眉头扭脸不看他,“你根本不喜欢我,你只想满足你自己,你觉得我应该喜欢你,所以你面不改色作下这些小人行径,我讨厌你——”
他指尖挑起一小块膏体,动作顿了顿,未几,终究还是将药抹在了她眉心处,一边晕开一边好脾气地在她耳边细语,“你乖乖的,不要耍公主脾气。我不是阮苏行,我没那么好的自控力。”
话毕,他在她的躲闪中亲吻她香软的头发,她的脖子,五指插.入了她浓密松散的发间......
画贞浑身的毛孔都立起来了,她曲起肘弯把身上的人用力隔开,然而陆庭远犹如一座巍峨不动的山峦,眼前仿佛有阮苏行沉默的眉眼一闪而过,她实在不堪忍受,扬手便一巴掌扇在他右边脸颊。
“啪!”
极为清脆的一声响,似乎整座陈王宫的人都能听见。
“你、你怎么不躲?”她畏惧地讷讷地望着他,面上懵然,本以为陆庭远会躲开。手掌上酥麻的触感仍然在,足可见这一巴掌用了多大的力道。
她很害怕,人在屋檐下,她不识时务,胆大包天,她给陈国的君主吃了一记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