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行人走进刘苏手一挥给自己划定的地盘中,才隐约明白她为何如此坚持。整个文州都是山明水秀的所在,文州偏西的这一片山岭更是秀美无匹,兰坪寨亦是风光绝佳。但与她选定的那两条沟谷相比,一切都黯然失色。
世上竟有这般仿若仙境的地方!不,传说中的仙境也不会比这里更美丽!山谷最深处,终年皑皑的雪峰高耸入云,下方山体长满高大树木,谷地更是美不胜收。而起了画龙点睛作用的,无疑是随处可见的水:层层叠叠、形态各异的瀑布,蜿蜒在花树丛中的溪流,澄净不见一丝杂质的湖水……
因是春日,此地花太多、太繁,颜色太密、太美,众人流连一日,个个眼花缭乱。“正气歌”的少年一向以为千烟洲与莺歌海已是人间难得的胜境,但不得不承认,即使是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莺歌海,在这个地方面前也要略逊一筹。
“要定居,就要建房。”商翼想得更长远一些,或许他们再过几年便回回家接管“风雅颂”的事务,但在那之前,这里会是他们的长期居住地。
秦铁衣跳起来大叫:“要伐木?!我不干!”这个地方,美得让人下不去手破坏。
小白慵懒地用爪子追逐着花丛中的蝴蝶,活像只大猫。宋嘉禾靠着它,桃花眼微眯,喃喃道:“我也不干。”
吴越道:“谁说我们要伐木?”引来一片白眼:要建房,不伐木还能怎样?
刘苏——身为一力将所有人迁徙至此的领路人,在这件事上,她拥有决策权——微笑:“我觉着羌人碉楼就不错。”白马羌用山石垒砌巨大的碉楼,古朴威严。
但碉楼并不适宜居住,这支队伍里头全都是汉人,住惯了亭台楼阁、高床软枕,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们不会主动降低自己的生活水准。便是与一家子老虎生活了许多年的宋嘉禾,如今也更习惯住在屋子里。
“好吧好吧……”刘苏被众人怒视,说了实话,“我们需要建房,但谁也不忍心在这片山里伐木。那么,在别的山头伐木便好。若是文州不够,就去阴平,去剑门,总能弄到足够的木材。”分散木料供应地的另一个好处,是短期内不会造成某一地点木材短缺,以至于生态平衡无法恢复。
这一决定出口,众人都表示赞成,除了负责账目的燕夜——对他而言,兰坪寨后山的确绝美,但账本上的数字也同样重要。放弃满山遍野唾手可得的树木,转而从别处乃至于阴平与剑门买进,简直是最愚蠢的买卖。
一番心理斗争后,燕夜决定放弃,反正花的不是他的钱,而他也很乐于享受每天一开窗就可以看到美景如画的生活。
最初的狂喜过去后,刘苏召集众人商议后续事务。第一件便是在属于他们的地盘上埋下界碑,以提醒要进入山林的人。紧接着,勘察地形,绘制设计图,雇工,动工,购置各式必需品……桩桩件件都需要做出决定。
在刘苏的记忆里,昔年建造一个方圆不过三里的大观园便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何况如今她要建造的是一座山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处有着顶级质量的村寨。好在每年的茶叶分红已让她拥有大量钱财,而在赵百万通过资助战争搭上官家这条线后,茶叶的利润几乎呈现出翻倍增长的态势。
另一方面,她很清楚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她的山庄自然更不是。在他们的规划中,三年时间才能初具规模,若要真正实现所有预计中的项目,花费时间可能在十年以上——前提是这十年间她不会再冒出什么新点子。
人们对建造自己的家园总是不会缺少热情,何况忙碌之余,还有清秀可人的羌人少女可以交往。费藜本是美丽少女,在兰坪寨极受欢迎,而在“正气歌”的少年们到来之后,村寨里的青年都受到了巨大刺激,追求更为热烈。费藜的阿爹不得不命儿子寸步不离地守着阿姐,以免被人占了便宜去。
姜葵与一干青壮年则被雇来参与山庄的建造,刘苏等人并不吝惜报酬,除了山寨众人很少会用到的少量钱财,他们还能提供更受欢迎的盐、钢铁和茶叶。
羌人自制油茶也颇受众人青睐——粗茶叶以少量植物油炒过,与一块肥多瘦少的豚肉同置陶缶中,加入水,快要沸腾时加少量面粉,煮成茶粥。佐料则是肉渣、胡桃压碎后炒制而成,趁热浇在茶粥上,热腾腾香喷喷。
油茶在羌人中是用来待客的美食,一旦被“正气歌”的少年们发现,便成了他们早餐的一部分。姜葵等人于是更愿意带着自家的蒸饼,到这些汉人的厅堂里蹭茶吃。
山庄尚未修好,一行汉人至今借住在村寨里。汉人少年与羌人混坐着,一道热热闹闹地用着朝食。刘苏则接到了一封书信,拆开后,只有几个端丽的馆阁体:“胡不来见?”
文州地处偏僻,他们一迁进山区,便与外界断了大部分联系。迁徙期间,唯有提供物资支持的百万商行勉强能摸到他们踪迹。是以这封信是由百万商行押送木料的人带到的。
除了押送木料,对方还负责带来足够的匠人。中年管事并不知道他怀里薄薄书信的分量,若是得知写信之人的身份,怕是要吓破胆。
“何事?”刘羁言不看她的书信,只当是赵百万有事寻她,因而问了一句。
却见他的姑娘表情有些奇怪,抖抖信纸:“官家问我……为何不去见他?”离开长安前,她曾答应官家,回长安必要去见他。但回到中原后,他们绕开了长安,从汉中进入蜀中,之后便策划了这次长途迁徙。
说起来,是她违反了诺言。四个字,看不出更多的信息来,只好叫中年管事来问情况。自古商人最是消息灵通,百万商行的管事更是被要求熟知朝廷动向,当下管事侃侃而谈,特别强调了朝廷对战争中有功之人的奖赏:“……我家郎君,也得了户部员外郎的虚职……”这种虚职并无实权,更多地是一种荣誉。
这么一说,几个人都明白了。官家这是在感谢战争中出了力的人,对商人封以官职,给江湖人荣誉与白道地位,死去士兵们的家人同样得到抚恤。而立下重大战功的人,则绘影记名,悬图于凌烟阁,赵氏皇权存在一日,他们便享受一日祭祀。
对章歆的追封已发到千烟洲“鄘风”章家,其余“群英会”诸人也陆续得到赏赐。这种时候,火烧敌营粮草、俘虏了朵颜左贤王部斡赤斤、促成盟约的“正气歌”却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由不得官家不疑惑。
这是“正气歌”该得的荣誉,他们没有理由推辞。但由于“正气歌”的缔造者吴越曾差点置官家于死地,这支队伍实际上处境微妙。尽管另一个缔造者刘苏深受官家信任,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同为领导者,吴越在“正气歌”的烙印更加深刻,而刘苏更像半隐身在幕后的支持者,有意保持了距离。
因而最终决定上京的一行只有六人:商翼、唐缪、姬湦与燕夜四个少年,作为“正气歌”的后备领导者,他们要经历更多的历练;刘苏自不用说,而刘羁言——他前杀手的身份也令朝廷疑虑,但比起真正出手的吴越,他显得安全得多;更何况他是“群英会”的主要领导者,在云梦泽与云心岫叛逃后,只有他能够代表“群英会”。
前朝太宗雄才大略,曾兴建凌烟阁,以表彰有功之臣。而官家重建凌烟阁,似乎是一个信号:经历了重文轻武的宣宗天华帝,当今官家更愿意承认武将的地位。
同时,更多的江湖门派捶胸顿足,就因为不看好襄王,不看好“姽婳女”与“落雁”,他们错失了一次发展机会。或许日后,即便是名门大派,也要在这几个年轻人面前低头了。
江湖与朝堂的议论纷纷中,刘苏一行人到达长安,入住驿馆。礼部派人来教习礼仪,一旬后,他们终于得到了召见。——在此之前,刘苏已通过皇后,与官家见过了。
但六个人都是第一次进入凌烟阁。这座新修的高楼坚固威严,虽名为“阁”,却分了七层。几人在里头见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同时暗笑画像失真:“周将军虽留有髭须,却不是这般模样罢……”
“噗!这身材……”
画像上的周衡,面黑如锅底,胡须如钢针根根乍开,环眼圆睁,且兼膀大腰圆。若非画像旁明明白白写着他的名字,谁也不敢认他便是昔日襄王府侍卫长,如今南军统帅周衡周郎君。
抓获了斡赤斤的姬湦也在画像中占了一席之地,清秀少年同样被绘成高大威猛、怒目圆睁的形象,手持金瓜锤,盔甲上护心镜都在闪着光。若说先前看周衡画像,几人还是悄声说笑,此刻便是肆无忌惮了。商翼等人看一眼画像,再看一眼恼羞成怒的姬湦,笑得不住揉着肚子。
刘苏也是笑了一路,直到瞧见自己的画像。比起缺少诚意——或者说诚意十足,完美体现了花匠对英勇神武的将士们的想象的将军像,这副画像简直不应该出现在凌烟阁中:非但恰到好处地体现了女性刚柔并济之美,甚至将她面容不完美处也做了修饰,使之比真人更为精致。
这副绝不威武的画像上也有题字,馆阁体书写的名字上方还有四个字——姽婳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