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初雪融(1/1)

无咎会自动忽略旁人所说的话。言语如风,唯有如此,才能避开外界的风刀霜剑。

但长时间相处之后,他对总是在自己身边聒噪的那个姑娘的声音,会有一点点反应。

成了这般模样后,他对外界的感知,全凭野兽一般的直觉。也就是说,他能够感知别人的好意与恶意。

那个姑娘除了聒噪,没有一丝恶意。这对他来说,是很不寻常的事情。在她之前,即使是襄王府他最善意的丫鬟,也是带着令他不悦的怜悯与轻视的。

于是偶尔会看她。他自己不曾发现,他看她的时间越来越长。但她对他的每一分改变都了然于胸,并为此欣喜不已。

试着叫他“阿言”,他不回应,她便逐渐习惯叫他“无咎”。

刘苏每日花大半时间陪着无咎,襄王殿下既已脱离危险,便不再需要她随时看护了。因此她不知道,此刻收到京城来信的襄王,脸色比受伤时还要可怕。

“所以说,大兄在受伤后,封锁了消息,不令我等知晓。”在最信任的人周衡面前,赵翊钧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他怎能如此!宗室凋零,他怎能如此行事!”

周衡低眉:“殿下……”若是殿下处在官家那个位置,也会做此选择,不是么?

赵翊钧苦笑,当日他受伤并非单一的事件,这封由他嫡亲的兄长——当今官家天华帝——赵钤亲自写来的书信证实了这一点。

早在他遇袭前月余,天华帝便于兴庆宫花萼相辉楼遭到刺杀。同样是不可思议的远距离,同样是前所未见的金色暗器。计算长安到襄阳的路程,与两次事件的间隔时间,不难推算出是同一人所为。

在这期间,大晋散布各地的宗室相继遇害——年纪尚幼未及就藩的豫王赵钊被贴身宦官捂死在锦被中;

蜀王赵翊铭被宠妾勒杀在温柔乡中,蜀王世子则在次日清晨被喂下了一块含有鸩毒的桃花糕;

润王赵颜死于一匹惊马,当场骨骼粉碎;

荆王赵曦“旧病复发”,咳血五日后辞世;

仪王赵珍收到门客所供西周夔纹鼎,爱不释手赏玩时,藏宝阁垮塌;

曹王赵基游船时落水,救上来就没了呼吸。其儿孙在护送尸身回府时遭到贼人截杀,无一幸免;

吴王赵恒在与侍卫比试骑射时,被二十九支利箭射了个对穿;

岐王赵光赞连同王妃、世子、庶子、世子妃,并世子膝下所有小郎君、姑娘则死得不明不白;

……

只代地那一家子除外。

宗室凋零!若是襄王也死在超然台上,至今无子的天华帝血脉最近的继承人便只剩下他的亲叔父,代王赵壅。

可是,有许多宗室原本是可以活下去的,只要……只要天华帝在遇刺后及时向各地宗室示警。但他选择了隐瞒消息,他甚至没有护住大明宫中最小的庶弟赵钊!

赵翊钧闭眼,大兄,你让我无比失望。诚然,若坐在那个位子上受伤的是我,我也会掩下自己受伤的消息,以免社稷动荡。可无论如何我会对宗室发出警告,无论如何我会尽力保护我的血脉至亲。

——尽管这恐怖的杀意就来自另一位血脉亲人。

天华帝绝密的书信被愤怒的襄王掷在地下,撕心裂肺的一通咳嗽后,他气冲冲大步走出书房,周衡急忙跟上去——殿下,仔细伤口崩裂!

周衡走前对侵晓使了个眼色。待殿下与侍卫长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圆脸大眼的侍女蹲身收拾被殿下扔了满地的书信与典籍。不经意间瞥到一行字,侵晓颤了颤:

“太祖血裔,十不存其一。先皇嫡子,唯弟与吾。……朕百年之后,社稷托于弟……”

天华帝膝下至今无一子半女,襄王就藩前,他便常与弟弟说:“若我无子,阿钧便过继长子给我做皇太子。”襄王亦不曾推辞:“大兄若有子,我子便做贤王;大兄若无子,我子便是你子,我仍是贤王。”

而今,宗室凋零至此。依着官家的心性,代王一系是不要想那个位置了——拼着宗室死伤殆尽,全力瞒下遇刺消息的帝王,岂会受人摆布?

官家自来说一不二,他说要襄王殿下即位,殿下必然是要即位的。只不知……身受重伤后,官家还有多少寿数?

赵翊钧怒极,一气疾走至后园中,泄愤地踢那棵长兄御赐的木兰花树。

周衡:……

有清脆笑声传来,在寂静的后园中格外清晰和刺耳。暴怒的襄王怔了一下,大步走向那处——谁这样大胆?!

树木新发不久的绿叶亭亭如盖,隔离出一方宁谧天地。树下,美青年无咎面无表情,而襄王府那位女门客满脸笑意如春冰乍破、新雪消融……经层层新绿过滤的阳光带了浅而柔的金色撒在她脸上,令襄王想到一个词:浮光跃金。

赵翊钧不曾想到,他家严肃凌厉的女门客,可以笑得这样甜。他见过她的笑总是讥诮的,薄凉如冰刃。

那双过分冷和利的眼睛,竟可以如此天真清透……忍不住跟着弯起了嘴角。

直到意识到她是在对着无咎笑,而不是自己。迅速抹平表情,余光看到自己的侍卫长未及收回的表情,略觉安慰——阿衡亦不能避开这一笑的感染。

女门客看向襄王。她愉悦的心绪还未完全平复,因此格外温和,嘴角含笑:“殿下?”

先前在生官家气的襄王猛然发现,自己不该也无法对女门客发火。掂量一下,他选了轻松的话题:“无咎如今可好些了?”

“好多了呢!昨日来迟了一刻,他都会主动寻我了。”所谓“寻”,就是在她到来之前,不断看向梨树下她往常爱坐的平整青石。

说起无咎,她语气更加温和,神情更加温柔,快乐甜蜜得令周衡不忍直视——他家殿下倒是多看了好几眼。

“无咎。”赵翊钧试着叫一声,俊美得过分的园丁果然充耳不闻。他便笑起来,“果然是认得你了。”

刘苏便同襄王说起:“殿下伤势可是即将痊愈?若无其他事,我想与无咎先回到熟悉的地方去——或许他能想起一些旧事。”

他的伤势已不需要她的血液来急救,但女门客提及离开,令他微微不悦。为何会不悦?他问自己。大约是因为……适才那个温暖清澈之极的笑罢。

生长于宫廷,那样的表情于他而言,因少见而弥足珍贵。

但他的回答是:“怕是有事需你帮助。”他知道女门客欠着他与王氏姐妹的恩,必会竭力回报。故而他说出口,她便不会再坚持离开——至少,不是现在。

襄王托付给刘苏的任务,是确保待产的襄王妃的安全。他已被内定为大晋皇位的继承人,他的子嗣,于整个帝国的意义更不同寻常。代王未能杀死官家与他,定然会再次对他的子嗣下手。——若是襄王绝嗣,整个帝国能够继承皇位的,唯余代王一脉。

官家一系与代王系已反目成仇,自然不可能便宜了野心勃勃的代王。为了皇位敢于杀尽天下宗室的,也不会成为仁爱百姓的帝王。

襄王妃如今已有妊八月——算起来,自江夏省亲回到襄阳后不久,便有了身孕——大腹便便,因着丈夫的疏离,心情亦是颇为抑郁。唯有看着妹子王璐活泼恣意,方觉略微舒心。

女门客搬进王妃居所,令王琮心头阴郁散了一些——若殿下果与刘苏有了首尾,他必然不会将人放在她身边。

刘苏于襄王妃所担心的事情上,坦坦荡荡。每日只照看王妃安全,闲时指点一番王璐武艺,更多的时候则是专注在无咎身上。

五月是恶月,华夏自古风俗,生于五月尤其是五月初五的孩子,是不祥之人。五月三十日凌晨,天色尚昏,襄王妃腹部坠痛——发动了!

痛了一日后,襄王妃经受不住,晕了过去。周衡因向刘苏求一盏血液,不待她回答,襄王便止住周衡不必再说:“胎儿受不住。”

刘苏的血液固然能够激发人的生命力,其中毒素却不是初生婴儿能够承受的。不必选择救阿兄的恩人还是救她的孩子,刘苏深为感激襄王。

阖府紧张,这样的气氛下,唯有无咎能保持往日安然。——不,即使是他,也不能不为外界所影响。

今日他不肯离去,甚至随着刘苏到了襄王妃的院落。他看向她的次数较往日更多,眼中迷茫更甚,线条美好的嘴唇抿得更紧。

她发现了他不易觉察的慌乱,心微微揪起,柔声安抚他:“无咎莫怕,很快就无事了。”

在生与死交界的关头,言语的力量不足以安抚受惊的他。于是刘苏试探着握住他的手,他惊了一下,试图挣扎,但随后放弃,任由她握着。

他手心里有冷汗。刘苏展开他握紧的拳头,细细拭去汗渍,仍是温和坚定地握住:“无咎莫怕。”

青年眼中惊惶之色稍去。赵翊钧扭过头去看紧闭的产房门,那里边,他的王妃在哭喊,为了生下他的孩子。

子时一过,便到了六月初一日。子时二刻,伴随着婴啼,产房门打开:“王妃诞下一子,母子均安!”

众人狂喜。王璐冲上来抱住刘苏,刘苏笑着,发觉右手被握得更紧——那是无咎在无声宣告,他不喜欢王璐比他还亲近她。

阿言,你记忆里头的冰雪,有了消融的迹象,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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