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长安悦(1/1)

既然西北关于刘羁言的消息都是潋滟故意使人放出,刘苏只得怏怏回中原去了。

此时天气转凉,她人和着西风一路走来,每到一处,眼见得满目葱绿渐次转为枯黄,倒显得自己如司秋风霜般,这样想着,又不免叹口气。

可恨这些年在莺歌海下了许多工夫打探,也只知道阿兄当年是去了金陵。他到底遭遇到了什么,一概不知。

潋滟得了含青剑,却也因转手多次,前头消息一概不可查了。

不日抵达长安。说来也巧,她在偌大帝国的千山万水里兜兜转转,却是第一次来到这繁华靡丽的国都。

长安在南山下,远远望去,方方正正的城池在秋日阳光下泛着微金的色泽,尤显富丽堂皇。

长安本是前朝都城,前朝末年黄巢作乱,几乎一把火烧了这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堂皇帝都。

多亏晋太祖赵胤及时攻入城内,救下了这座举世无双的都城,连同城内未及逃脱的数十万人性命。之后晋太祖攻杀黄巢,平定纷乱扰攘的天下,建立晋朝,仍旧定都在这意味着“长治久安”的长安。

因宫室未毁,晋太祖厉行节俭,并未大兴土木,因此宫禁还是前朝三大内——大明宫、太极宫、兴庆宫,再加上位于都城东南的曲江苑,百年间偶有修补,也壮丽威严地到了如今。

前朝才子有诗云“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说的就是长安城方正的坊市布局中,官员早朝之时,一线灯火的景象。

刘苏从西北来,午后进了郭城金光门,向前两坊,便是西市。

长安城内不许私人跑马,却有官办马车,按时刻奔驰在各坊之间,一人乘坐一次只需三枚通宝。

刘苏到西市,寻一家邸店住下,将马寄养,自己背着裹成一长条的含青剑出了坊门,拦一辆双马拉的公车,递出三枚黄灿灿的通宝钱,入内跪坐好,向原有乘客点头致意。

车夫亮嗓喝一声,马鞭一甩,马车便轻快向前驶去。向东过了延寿坊,左手边便是皇城,依次有含光门、朱雀门、安上门,右手边是太平坊与光禄坊。

车夫听得这姑娘不是长安口音,便要显示天子脚下的优越,因扬声道:“姑娘看好了,眼前要驶过去的便是朱雀大街!”原来马车已行到光禄坊东北角。

刘苏揭起深蓝麻布车帘向外望去,高大坊墙徐徐向后退去,眼前豁然一亮!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她仍是被这阔大的街道惊到了——朱雀大街是长安城内最为宽阔的一条街道,仅宽度便有四十五丈!

路面是夯实的黄土,纵向分为三路,最中一路植满垂杨的便是御道,从郭城南正门明德门到皇城南正门朱雀门,一路通向太极宫南门承天门,唯有天子大典出行可用。两旁较窄的才是官员与庶民通行的大道。

马车一拐向南去了,刘苏便问车夫:“这是怎么走的?”

车夫笑道:“姑娘从外地来,想必不知道长安城的规矩。朱雀大道正中是御道,不可横跨。姑娘要去平康坊,咱们须得先出了明德门,再拐回城中来。”

刘苏便不再问,淡淡看着车外壮美的都城。

车夫心道:“不知是哪里来的姑娘,连个使女也不带,急吼吼便要去平康坊。那是什么好去处,只怕是未婚夫婿流连平康坊,这姑娘远道而来是去捉奸的罢!”

过了延祚坊东南角,出五架高楼、飞檐翘脚、黑瓦覆顶的明德门,车夫笑道:“车里几位客人住在永宁坊,我们便不从明德门进城,索性从启夏门入城吧。姑娘放心,误不了你的路。”后一句,是专说给刘苏听的。

马车便又向东,从启夏门入了城。因是公车,城门口的金吾卫也不加查验,挥挥手便让通行。

进了启夏门,车夫笑道:“姑娘留神看右边大雁塔。”

晋昌坊慈恩寺内大雁塔是前朝高宗为纪念生母文德皇后所作,后又经女皇重修,两百年来这七层青砖塔早成了长安盛景之一。

过了晋昌坊,再向前两坊便是永宁坊。车上几位客人下了车,车里便只余刘苏一人。车夫边赶车边笑问:“姑娘来长安是做什么?”

“……找人。”车夫心道,果然如此。因敢去平康坊大闹的姑娘都不是什么善茬,车夫缩缩脖子噤声,甩出几个鞭花来。

再向前,能望着皇城东南角的地方,便是平康坊。车夫撩帘子请刘苏下车:“坊内许多人家,姑娘若要找人,还须问准了。”不要被刁滑的帮闲哄骗了去。

刘苏对车夫一笑,露出两颗尖尖虎牙:“多谢。”大步进了这脂粉流香的千古风流胜地。

车夫在后心想,这姑娘笑得好生招人爱,也不知是谁家郎君这般好福气,竟也不知珍惜。

因此时天色尚早,还不到平康坊最热闹的时候。姑娘进了坊门,四下便如清晨一般静寂,她负手径自向前走去,边走边想,自己这算是与秦楼楚馆结缘颇深么,怎么一个两个的,都约在这种地方见面?

想了想,多半是自己太不像个姑娘的缘故。自嘲一笑,折向长安城或者说整个大晋最为有名的妓馆——媚娘家。她要找的人并未给她相见地点,但按着他的做派,定是在媚娘家无疑。

媚娘家如今当家人便唤作李媚娘,年不过二十许,因着盛唐富丽风味而驰名天下。——本朝士人崇尚清雅,独她这里存了前朝一味奢靡,反而大受追捧。

妓馆帮闲均是训练有素,一听得“沈郎君”三字,虽是神色古怪,却也极快地将刘苏引到李媚娘房内。

彼时风气,一家妓馆至多有三两名女妓,自小便有专门女教师教导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等等百般淫巧,一俟学成,便是那风月场的魁首,温柔乡的状元,引无数人倾倒。

尚未进屋,便听得一阵铮铮淙淙声,帮闲见刘苏驻足细听,面上似无通常来寻人姑娘娘子的怒色,因笑道:“媚娘好箜篌。”箜篌流行于前朝,本朝并不多见。

只听房中一个男人声音道:“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吟的是前朝“诗鬼”绝唱《箜篌引》。

她便知自己找对了地方,这位沈郎君并非别人,便是那在白帝城见过,相约完成阿兄愿望的“沉鱼”沈拒霜。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效颦莫笑村东女,头白溪畔尚浣纱。”刘苏也不进屋,随口拿首诗压住了房中箜篌曲调与沈拒霜声气。

沈拒霜听得这人是拿西施典故取笑他名号“沉鱼”,也不动气,大笑出门:“你来了。正好今日曲江灯会,金吾不禁夜,官家在紫云楼与民同乐。咱们也携手同游曲江去?”

谁与你携手?知道沈拒霜惯会调戏女子,刘苏只不理他,朝房里看了一眼,却是只瞧见温软帘幕低垂,看不见那一身盛世风流的李媚娘的倩影。

不是他说,她都忘了今日是中秋节。

“如此甚好。”灯会那样热闹的场所,才是最能保守秘密的地方。

定下约,刘苏依旧回西市去,找一家胡人食肆要一碗馎饦、十串炙羊肉慢慢吃完。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眼见店里店外众人都是一副按捺不住的神情,已有不少姑娘郎君身着盛装向曲江方向去,便也随着人流慢慢走去。

曲江岸边早已架起灯火,尤以曲江苑为盛,苑中最辉煌灿烂之处,便是紫云楼。

沿岸枝头树梢无不挂满丹绡、文锦蒙裹的各式花灯,有美人灯、故事灯、动物灯、花草灯、亭台楼阁灯诸种,远远望去,便如星河倒注一般;又似数斛萤火倾泻于曲江岸边,倚草附木,不愿离去。

自大慈恩寺起,人流已汹涌如潮,摩肩接踵。慈恩寺庙门悬一横幅,上书:禁车马,禁烟火,禁喧哗,禁豪门家奴辟行人。

刘苏这才晓得为何今日一到傍晚,所有公车便不肯行往曲江,而游人皆是步行而来。

长安城市坊制度与宵禁令极为严密,然而每年上元、中秋、下元节是例外。

便有心思灵活者席地坐于地下沽酒,偶一抬头,树上无不悬灯,灯下无不设席,席畔无不坐人,人无不歌唱鼓吹者。甚或有年轻人好热闹,仿前朝风俗燃起篝火,少年男女挽手成圈,踏歌起舞,极尽风流婉转。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刘苏只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心道:“若是蓦然回首,那人可会在灯火阑珊处?”

终究不敢回首,只当那人便在身后灯火尽头处看着自己,这一回头,便会被沉重现实惊飞他的影子。

随着人流来到紫云楼下。早有传旨内官站在紫云楼上呼喝:“官家尚未离宫,众人可自便。”楼下熙熙攘攘,众人只等着看当朝官家、大晋天子——天华帝赵钤。

过得一时,那内官又喝到:“官家已入夹道!”夹道便是自大明宫、兴庆宫,沿着郭城东墙修建而成,专为天子巡幸曲江的便道。

人群吵嚷起来,刘苏正微笑间,忽觉背后如中利箭,猛一转身,看向目光来处。

只见沈拒霜揽着一名高髻女子,二人俱是盛装华服,坐在一株梧桐树上对她微笑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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