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晓芬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惊慌,尤晓莺分不清楚她这是对自己直呼“秦芬”,这个她自己都快遗忘的本名的恐惧,还是对自己知道她在捣腾水果买卖的错愕!
不在意这些原因,尤晓莺她心头一股道不明的畅意。前世今生,她早就恨透了尤晓芬这样的白眼狼、搅家精!
如今尤晓芬还没在安县站稳脚跟,她最怕的一件事,大概就是她不姓尤的这件事,有一天被人戳穿了西洋镜。过惯城里头的好日子,再让她回到乡下去吃苦,还不如杀了她。
这辈子尤晓莺在父母帮表妹转户口的时候上了点心,加上尤母也没避着她,让她知晓了一点内情。尤晓芬能地在落户安县,是顶替了老家一名远嫁外省表姐的名义。当然为了合乎年龄,尤父又想办法改了那个表姐的出生年月,她才能顺利顶着尤家小女儿的名义在安县招摇过市。
说句心里话,她尤晓芬有多大的本事,其实也不见得。要不是尤母在她落户第一天起就私下里叮嘱过几个子女,要把尤晓芬当作亲生妹妹对待。她就是天生手段了得,再会讨好人心,尤家四兄妹也不是吃干饭的,容不得她在家里兴风作浪。
可笑前世的自己一开始还欢天喜地自己多了个妹妹,再也不是家里的老幺了,根本没对小表妹生出提防之心。当时三哥还提醒过她别犯傻留点心眼,她浑不在意。以至于有心算无心,倒显得是她处处针对尤晓芬,在父母面前落了下成。
实际上,尤晓芬能扎根在尤家,她最大的依仗还是在尤母。
尤母在娘家排行老大,自小与丰县外婆的母女感情深厚。尤母常在几个子女面前念叨:丰县的外婆这一辈子不容易,她年纪轻轻不到三十岁就守了寡。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将家里的孩子拉扯大,本来尤晓莺除了两位姨娘,还应该有一个小舅舅的。可这棵独苗苗养到了六岁,就因为一场感冒送了命。老杨家断了香火,外婆一夜之间哭坏了眼睛。
杨家的三个女儿,大女儿与尤父成了家,后来又因形势所迫,跟着尤父回了安县;小女儿嫁了一位专业军人,最后留在丰县老外婆身边的就只有嘴笨憨直的二姨。老人家上了年纪,当然是对从小在自己跟前长大的孩子上心些,最近这几年尤母收到的丰县来信,几乎没一封的末尾都会有几句用外婆口吻转述的——“阿芬,最近怎么样呀?”一类老人对尤晓芬的关心。
尤母孝顺,尤晓芬能在尤家处处讨到好,归根结底不就是借着母亲对未能在丰县外婆膝下尽孝的那份愧疚嘛?在不就是仗着远在丰县外婆对她的那点怜惜吗?
“姐,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到了这时候,尤晓芬的第一个反应还是装傻充愣,她那双扑闪着并不漂亮的小眼睛,脸上一派“我什么都不知道”的疑惑神情。
大中午的日头正当直晒,阳光晃得人晕乎乎的,街面上来往人也不多,出奇的安静。
尤晓莺却没有多大心力与尤晓芬在这作再多的口舌纠缠。她眯了眯眼睛,嗤笑出声:“你不明白,明桥那些水蜜桃都到哪去了?县里的土产公司为什么上门都收不到水果?还有果农手里你签下的白条又是怎么一回事?”
尤晓莺在心里感叹:这个时间点的尤晓芬还太嫩了,装傻都不知道装得像一点。这些都是有人证物证的事实,哪是她轻飘飘的一句“不明白”就能推脱掉的!
果然,见尤晓莺拆穿了自己的底牌,尤晓芬的身子站不稳似的后退了两步。
“这么说你都知道了。”显然是意外尤晓莺知道得这么详细。
但人又很快镇定下来,她完全是豁出去的架势,嗓门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些,那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对,不错,我是从库区果农手里收点水果拉出去卖,赚点小钱怎么了?难道天底下就只有你尤晓莺一个能干人,先是开烟店,后是包工程,现在又是办学校的。我又没偷没抢,正正经经赚钱碍到你眼了呀?”
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还真没说错。
平常看尤晓芬老实寡言的,没成想这人一逼急了说起话来也是伶牙俐齿、有理有据的。要是不知道内情的,光是听她这几句还真会相信是自己这个当姐姐的眼红了,见不得她日子过好。
终于,尤晓芬揭下了在尤家里时时刻刻端着“瞧,我们多亲密”的假惺惺面具。尤晓莺觉得自己心里畅快极了,过去的两年,时不时地看见她在自己眼前晃的憋闷一扫而空。
此情此景,尤晓莺特别想为尤晓芬的厚脸皮鼓掌。“正正经经?你也好意思说出口。你正经生意用得着给人打欠条吗?”
“那是老乡们,信得过我的人品。”尤晓芬振振有辞。
“呲——”人品?还挺会拽文的。尤晓莺简直气极反笑。
“你还真敢往自己脸上贴金,要不是你在明桥到处宣扬,你是我爸的女儿,没有真金白银,那些老乡能信得过你那点子‘人品’吗?”尤晓莺刻意在“人品”两个字上加了重音,眼神在对方脸上多停留了几秒。
那人却没有半分羞愧,同样用目光回击。“我又没说错。我尤晓芬的名字,本来就堂堂正正地写在你尤家户口本上。有眼睛的都看得见,与户主关系那一栏清清楚楚写着‘次女’两个字。相反,你这个嫁出去的,现在怕是已经在户口本上销了户的外姓人了吧!”
要是现在市面上有卖拍照功能的手机,不管花多少钱,尤晓莺都真想去买一个将尤晓芬那洋洋得意的嘴脸拍下来,让尤母好好看看,她百般护着亲侄女到底是什么样的货色!
“秦芬,你别以为你上了我们家的户口,我就拿没看法。这城镇户口和工作就十拿九稳了,你信不信,我爸有能耐把你从农村弄出来,我就有本事将你再送回那个山沟沟。”
户口、工作,恰恰是戳中了尤晓芬的软肋。她说话的声势立马弱了几分,但还是撑起气势强硬道:“尤晓莺,你少吓唬我。之前大姨和我保证过,只要在户口本上落了名字,我这辈子就是城里人了。再说,办户口都是大姨夫亲自去的,你把我抖落出来,他也讨不到好……”
虽然尤晓芬仍旧装出很有底气的样子,但她乱转的眼珠子,出口软弱无力的威胁,甚至忘记了自己一直厚脸皮对尤父尤母叫“爸妈”那让人腻歪到不行的称谓。尤晓芬到底还是漏了怯,她自己心知肚明,有些事实是她去争去抢都改变不了的,比如父母、家庭。
尤晓莺也看出来了,尤晓芬敢把这样的威胁挂在嘴上,足以证明在她内心深处没有半分对尤家帮助她的感激之心。只恨父母掏心掏肺,养出了她这样一个白眼狼!
可从别一个角度看,尤晓芬这是病急乱投医,出的昏招,尤晓莺还没把她怎么样呢?她着急放火地威胁到头上来了。
正如尤晓芬所言,冒名办户口绝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如果事情曝光在人前,对尤父与尤家绝没有任何好处。
可尤晓莺不得不庆幸,她现在面对的是还没有见过多少大世面的尤晓芬。如同尤晓芬这样才参公没多久的农村妹子,进了库区接触的人和事相对简单,无形中她自然而然地将自己这个对手的能耐给放大了,高大化了。
尤晓莺是能揭发“尤晓芬其实是秦芬”的这个真相,终究还是等于将污水直接倒在父亲身上。这种鱼死网破的笨办法,就算断了尤晓芬这祸根的退路,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局。
为今之计,是把尤晓芬连哄带骗收拾老实,让她不敢再起那么多歪心思。
作出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态,尤晓莺像模像样地睁眼说着瞎话:“我怎么不敢,你肯定叶婷我妈说过吧。我老公现在都把公司开到地区了,他这阵子刚接了一个大工程,为政府办事,和他同桌吃饭的都是局长、县长哪一级别的大官。他们顺便一句话,就是不通过县里,就能把你这只小蚂蚁——碾死!”
吹牛皮谁不会呀,关键是这十句话里九句假一句真,能把人唬住了,把她说的话当真。
尤晓芬死皮赖脸讨好着父母,还不就是觉得能在父母这得到些好处。尤父这个办公室主任,大小也有个官帽子,在她单位领导面前能说得上话。
尤晓芬是那种典型欺软怕硬的性格,在她这种人眼里,权力的魅力无穷尽。你气势比她强,比她更有背景,她人立马就蔫掉了。
尤晓芬的脸刷地白了,急忙解释道:“姐,我也是一时财迷心窍,被我们单位上的那些人一捧自己就昏了头,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尤晓芬最是懂得在屋檐下低头的一个人,这示弱讨好一下子就能信口拈来。再是慌乱,也不忘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自己是年少无知,全是人家煽动的。
“行了,秦芬。别叫我姐,我受不起。你我都清楚,我爸妈就生了我一个女儿。你当着外人的面怎么称呼我爸妈,我管不着。但别恨不得全安县的人都知道你父母是谁。以后,我也不想再在家里听见你叫‘爸’、‘妈’了。”
一瞬间,尤晓芬变得跟只鹌鹑一样,只恨没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了,“好的,表姐。我保证关注自己的嘴巴。”
“还有,没事你就给我安安分分给我待在明桥库区好好上班,别没事到我家串,我家的大门也不欢迎你。”
既然都撕破了脸面,尤晓莺也没什么好顾忌,她早该给尤晓芬一点教训。让她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重,不然她也不会顶着尤父的名头,弄出这次幺蛾子。
“表姐,要没有其他事我先回去了。”尤晓芬想溜号。
“等一下,我还有事要问你。你们这回从老乡手里收购到的水蜜桃卖完了吗?”
尤晓芬明显一愣神,没料到尤晓莺会问起这件事,但还是一五一十地交代,“没有,那么水果摘下来一次性也卖不完。我们收水果的时候,先摘了成熟的那一茬,还有一些还在树头挂着。”
还有几分生意头脑,“那还剩多少没卖掉?”
“大概三分之一吧!”尤晓芬低头估摸了一下,才抬头答道。
“那你把剩下的那些水蜜桃,都给我拉到土产公司门市部去。”
尤晓芬为难:“表姐,和我一起搭伙收水果的都是我们单位的前辈。这件事我真做不了主。”
“这我可管不着,怎么办你自己想办法,反正我只要看到结果。一周之内,土产公司那边我必须看到水蜜桃。不然的话——”
利益动人心,要想让与尤晓芬搭伙的那些人把到嘴边的肥肉吐出来,用收购时相同将水果卖给土产公司,也不是不行,但尤晓芬势必要放点血。
并不是尤晓莺存心想为难尤晓芬,她只是想为土产公司没收到水果这件事做点补救。今年土产公司收购水蜜桃要真开了天窗,上面领导一问责下来,谁也兜不住。事情一捅出去,坏的还是尤父的名声,至少也会落个教子无方!
尤晓芬一哆嗦,不知是脑补了什么,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那模样让人分外觉得她可怜又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