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七月,安县的夏天比往年来得更燥热。
初中会考成绩出来了,方芸得偿所愿,她分数超出了x省的重点中专录取线一大截,全省数得着的中专几乎能被她挑着读。
方远很是为二妹高兴,专门抽出空闲为她出谋划策选专业。可方芸一早就拿定主意,在志愿上填的都是几所中等偏上中专学校的财会专业。
方远想不通,还同尤晓莺抱怨:以方芸的成绩,她明明可以上最好的学校,为什么要选择这几所学校。
细致辨别了志愿表上那几所学校,大多都集中在x省的西部,到安县基本要横跨整个x省。尤晓莺没吭声,她不好当着方远的面说出自己的猜测,方芸恐怕是存了远远地逃离这个家的心思。
由于方芸打算上中专的事,一直就瞒着方大志夫妻。方芸报考志愿上的地址没有写方家或是学校。她与小弟方航同一所初中,方航知道的事情在父母面前也瞒不住。她的录取通知书一大早直接被邮递员送到了尤家。
刚好这天,方远人也在安县。夫妻俩一合计,便决定带着方芸的通知书回方家报喜。万一方大志夫妇有什么反对意见,方远正好能帮妹妹居中说和。
可到了家里,却正好遇到方大志拿着竹篾条追在小儿子屁股后面满院子打,方母着急上火地拉着丈夫的胳膊劝着,方芸晕乎乎地坐在屋外的地基的场面。整个方家鸡飞狗跳的,好不热闹!
从方大志呵斥声与方母的哀求声中,刚到的小两口才大致地知道了事情的起因。
原来,今早方航的班主任特地托人请了方大志这个做家长的去了趟学校。方大志才知道,小儿子最近在学校根本没有好好读书,成绩下滑到了班级倒数不说,还经常迟到早退。
生平头一遭,方大志在办公室里当着所有老师的面,鞠躬作揖地为儿子赔尽笑脸、说完了好话。一出校门,又正好撞见翘课的方航。他与一伙光看打扮就不像好人的小混混,熟门熟路地进了学校附近的一家棋牌室。方大志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冲进棋牌室把儿子揪了出来。父子俩一路从棋牌室拉扯到学校门口,惊动了本在上课的方芸,她向学校请了假,一番口舌把两人劝了回家。
方大志还是心气不顺,他大半辈子好强,又自觉今天为了小儿子在人前丢了偌大脸面。到了家里,方航有了方母当妈的撑腰,死活不认错,还说了两句话顶嘴,正好浇在本就肝火旺盛的方大志痛脚上。方大志气血上脑,一把拾起早先劈好的竹条,准备关上门将小儿子教训一顿。
可方母是什么人呀,她同方大志夫妻生活多年,方大志眼珠子往那转,她就能估摸出丈夫的想法。方航又是她放在心尖尖上疼着、宠着小儿子,当然是挡在儿子前面护着了。
方大志腿脚不便利,从堂屋追到了院子里,那有年轻人跑得快,再加上有方母在前面死命挡着,方航反倒连点油皮都没伤到。
方芸一路也跟回了家,见场面乱糟糟的,好心上去劝架。男人火气上头,手脚本没个轻重。方芸被父亲一把推搡开,一时没站稳,额头磕在了门柱上。可方家夫妻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小儿子身上,谁也没留意到她受了伤。
乍一到家门口,尤晓莺与方远两人见到的就是这场景。
劝阻了父亲,方远拉着方大志出门消消气。方母拉着小儿子上上下下打量,生怕他那磕着碰着了,那架势恨不得立马拉方航去医院作全身检查。
扶着方芸回房间休息,小姑娘额角一片青紫,人也蔫蔫的。尤晓莺本想说点什么恭喜一下方芸考了个好学校。他们今天本来就是为方芸被学校录取的喜事回来的,可到最后全家人没有半点为她庆祝的氛围,连说句场面话的人都没有。
可话刚到嗓子眼,全被小姑娘那双清澈的眼神和她那句“嫂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用安慰我。反正,在这个家,我都习惯了。我就是做得再好,爸妈也不会为我高兴。”全堵了回去。
即使尤母一早就断言方芸不简单,尤晓莺还是忍不住对这个未满十五岁的小姑娘从心底深处生出几分怜惜:方芸在这个家里就像个隐形人一样,日子真心过得不容易。
九月初,方芸一个人去了学校。方大志给了她八百块钱的学费和生活费,就没有再管她上学的事。小姑娘独自从村口赶车到了县城。
方远看不过去,嘱咐尤晓莺帮着置办这一路上与到学校后的必需用品,又亲自将她送上了火车。方远知道这个妹妹什么事都闷在心里,让尤晓莺趁方芸不注意偷偷地在她挎包里塞了一千块钱。
正如尤晓莺所预料到的一样,方芸这一走,就同方家的一切断了联系,再见她就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国庆的第二天清晨,尤晓莺难得想睡个懒觉,就被一个从安县县医院打来的电话扰了清梦。
来电的是冯露的母亲,她打电话向尤晓莺报喜。冯露不是留在安县养胎嘛,昨晚她预产期提前了,半夜十一点被送到了县医院,刚过凌晨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这还真是见大喜事!尤晓莺喜不自胜,匆匆地出了门,到百货公司买了两袋金星奶粉上了县医院。
刚生下来的小家伙,红彤彤地像个小猴子,连眼睛都挣不开,嘴角还挂着口水呼呼地大睡。那小模样瞧得人心里软乎乎的。
“阿姨,我可以抱抱他吗?”尤晓莺忍不住提出非分之想。
还没等到冯母的答案,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冯露,在第一时间睁开眼护着身边的小家伙,“想抱孩子,自己回家和方远生去。我儿子可不是你的玩具!”
尤晓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同方远结婚也有小半年了。不仅尤母最近在过问她和方远什么时候准备要孩子,这几次回方远家,方母话里话外也旁敲侧击提起过这件事。
“自己都是当妈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女儿那种鸡妈妈护食模样,弄得冯母啼笑皆非,她细心也留意到尤晓莺的小动作,“晓莺,你抱抱,说不定沾沾小孩子的灵气。”
说话间就小心翼翼地将小外孙交道尤晓莺手里。看尤晓莺似模似样地一手托着小婴儿的屁股,一手扶着他的背,这才放心地移开目光。
“露露,好好跟晓莺学学。瞧瞧,人家多会抱孩子。”冯母道。
“那当然,晓莺家那两个小侄女也是她抱大的。”
“这孩子多少斤呀?”陶姜家的小子分量的确不轻,入手沉甸甸的,才一会儿尤晓莺就感觉自己手酸了。
“八斤六两——”冯露眉眼间尽是自得。这当妈妈了,怀孕期间营养充足,整个人都丰腴了一圈,从里到外像变了个人似的,气质都不一样了。
尤晓莺将小家伙还到冯母手里,“那还真是个大胖小子呀!难怪在妈妈的肚子里待不住,急着跑出来见见外面的世界。”
“那可不是,我跟你说呀,晓莺。露露昨晚进医院的时候,一推进去,接生的护士就说,她婴儿太大了,要安排剖腹手术。可这孩子呀,医生还没产房呢,他就从妈妈肚子里钻出来了。”
“怕不是孩子心急,应该是有人一听要在肚子上挨一刀,把我们宝宝吓出来了。”尤晓莺打趣冯露,看她那想为自己争辩又找不到理由的模样就觉得可乐。
“对了,通知陶姜了吗?”
“他昨天就在路上了,今天下午应该就能见到。”冯露欣喜之余,语气里还有几分遗憾,“本来他这几天就准备回来陪我待产的,结果没想到他还是没能亲眼见证儿子的出生。”
“那我们四个又能在一起聚聚了。”
想象中是如此地美好,事实上四人碰面的时间并不多。
冯露生产后的第二天就回家做了月子,尤晓莺也不好频繁地登门看望。
陶姜是回来了,可他自己的一摊子生意现在遍及了南边的好几个省,并不是完全都能甩开了手。照样忙得如陀螺一般,经常不见人影。他回安县一个多月也只跟方远夫妻两匆匆地见了一面,不到一顿饭的功夫。
等冯露出了月子,尤晓莺就接到她打来的电话。冯露在电话里说,她和陶姜想请自己同方远吃顿饭。
可到了吃饭的地方,尤晓莺才知道,她以为高高兴兴地老朋友聚会,竟然是顿告别宴。陶姜第二天就要带着老婆孩子回省城了。
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尤晓莺一时间措手不及。还是冯露抱着养得白白胖胖的干儿子来安慰她,才缓过劲了。
想想也是,陶姜的生意根基都在省城,又正是上升期。夫妻俩不可能一个在省城、一个留在安县,长期分居不是个正经事。再者,孩子一天一个模样见风长,他的健康成长也少不了父亲的陪伴。
陶姜家的小家伙终于有了名字,因为是凌晨出生的,就叫陶一晨,小名晨晨。
尤晓莺与方远没少笑话陶姜的取名水平,这是亲爸吗?对他亲儿子的名字也太随便了!
陶姜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声称小孩子名字还是简单点好,父母的期望值再高,也决定不了孩子的未来。
九月送走了方芸,尤晓莺还不觉的什么。可不到两个月,她又送别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方远比尤晓莺豁达,用一句“聚散终有时”来宽慰她。
陶姜一家三口回省城后不久,在闲暇,尤晓莺对方远问出了一个疑惑:陶姜这几次回安县,仅从他的三两句口风中,也能听出他的生意越做越发达了。方远他就没想法吗?想当初他在他们这批同学中起点可是最高的,要是他毕业没有选择回安县,而是同意陶姜合伙的提议。如今他也许就能与陶姜并肩而立,而不是让陶姜一个人拔了头筹,独领风骚?
方远揽着尤晓莺的肩头,眸光浅浅,“想法当然会有一点,看着陶姜那样意气风发,是人都会羡慕。但我和陶姜的性格本就有差异,易地而处,我也未必能做到他那个地步。眼前的一切我就很满足了,只要我们心里没留遗憾,又何必在乎世人定义的成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