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细柳营
长安城内,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几乎一下子全都陷入了太皇太后和太后的长乐宫之争中,即便郭元佐身为皇帝,面对整个长安宗室的力量,以及满朝文武的缄默,最后也只能来个称病不朝。
与之相比,这一次的春闱大考的状元之争变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因为皇帝的反对,封常清最后连一甲名次都未进,而王勃他们这些当初反对的考官固然庆幸,但也心中有些微不可察的茫然。
精舍内,看着搬入的封常清,郭虎禅没有去安慰这个手下,他相信那天贡院之行,已经让封常清醒悟了。
郭虎禅已经打算离开太学了,他在太学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接下来就是交给封常清继续打理结社,而细柳营将是他在长安的最后一站。
苏文焕抱着自己那柄红绳陌刀,擦拭着森冷的刀锋,他看着不远处庭院里的郭虎禅道,“二郎,咱们什么时候走?”
“杨祭酒那里,我已经说过了,这几天我们就可以搬出去了,不过细柳营那里,我不清楚该怎么办?”郭虎禅看着有些急躁的苏文焕,放下了手中的大夏龙雀。
“细柳营那里,清明之前,会有一次校场大考,通过就行了。”苏文焕连忙答道,接着拍起了胸脯道,“全都包在我身上。”
夜晚,李林甫辗转难眠,要知道杨祭酒已经驳回了他和其他人的文书,他根本没办法跟着郭虎禅和苏文焕一起去细柳营,如此大好机会他实在不愿意放弃。
终于,李林甫点了灯,从榻上起来,烧了盘檀香,他需要好好想一下,如今朝局已然明朗,随着长安四王向皇帝发难,抬出了太皇太后,可见皇帝并没有控制局面的能力,而内阁和枢密院在长乐宫之争上那近乎默契的沉默,都足以说明两者实际上已经转变了过去的状态,进而走向合作。
而帝国周围的情势也确实在变得恶化,战争无法避免,李林甫知道要是自己留在太学,按部就班地升迁,想要功成名就,没有二十年时间根本就不可能,但是如果加入细柳营,只要打上几场胜仗,至多几年他就能进入中枢的视线。
李林甫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战场凶险,而且他也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军事才能,所以他只有依靠郭虎禅和苏文焕,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
李林甫内心挣扎着,直接离开太学,把自己整个人当成筹码,都压注在郭虎禅和苏文焕身上,还是待在太学,稳稳当当地熬出头,这两种念头让他实在难以抉择。
天将黎明,黑暗的房间里,尚未燃尽的檀香仍旧留有余香,枯坐了一夜的李林甫,长长地吐出了口气,最后他还是难以抵挡自己的野心,他决定离开太学,当一次赌上全部身家的赌徒。
这时,天边已有亮光,而李林甫也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他知道是郭虎禅和苏文焕两人已经开始了每日的锻炼。
披上衣服,李林甫用冷水洗了把脸,走出了房间,朝庭院里一身短打的郭虎禅和苏文焕道,“苏兄,郭兄,我想和你们一起去细柳营试试。”
郭虎禅有些意外地看着面前冷静得有些可怕的李林甫,他记得杨炯应该已经很明确地答复了李林甫他们,没想到他最后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你也一起去,那你这半个月里可得好好准备一下了。”苏文焕倒是不介意多上李林甫一个,不过细柳营的校场大考,可不是那么好过的,李林甫的武功在太学里那些士子中还算不错,可是比起那些军人世家出身的子弟,差得实在太多。
“你真地想好了。”郭虎禅看着李林甫,只是沉声问道,他当然李林甫在杨炯明确回绝之后,仍然决定跟他们去细柳营,显然他是做好了离开太学的准备,他把自己今后的前途都给押上了。
“已经想好了,宁做百夫长,不为一书生。”李林甫念着杨祭酒那首从军行的名句,脸上露出了自信,“我相信,我能跟上你和苏兄。”
“那么,你需要好好练习了,尤其是箭术和马术。”郭虎禅虽然知道李林甫是个怎样的人,但是也不禁为他此时敢于下注的气魄而生出不少好感,因此也给了他些提醒。
三日里,郭虎禅和苏文焕还有李林甫先后搬出了太学,而封常清也在郭虎禅的支持下,顺利地接管了结社,毕竟那些凉州子弟个个都服他,再加上封常清又被杨炯这个祭酒收做弟子,因此封常清纵使在其他人长得貌丑跛足,但是在社内却无人敢轻视他。
对于李林甫的离开,杨炯虽然觉得有些惋惜,但是李林甫是瀛洲人,再加上他觉得李林甫坚持去细柳营,也不过是为了攀附郭虎禅和苏文焕,因此很快也就释然了。
清明前三天,长安城外细柳营驻地校场,郭虎禅和苏文焕他们一身短打劲装,和其他来参加校场大考的各地子弟一起在那些细柳营的军官呼喊下,按照百人一队排好了队伍。
细柳营不比太学,自古云穷文富武,更遑论民间称为羽林军校的细柳营,建立之初,细柳营只有功臣勋贵子弟和军中士兵的子弟才能入读,而且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时,更有从六岁左右开始在细柳营接受训练的孤儿。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细柳营里走出了无数的军官,将领,其中不乏两朝时的名将,但是对于细柳营出身的军官和将领,世人多有无情冷血的印象,在帝国军队的历史上,屠城杀俘的事情从来就不少,甚至于当朝太尉薛讷的父亲薛仁贵,太宗皇帝时的一代名将,就曾有过坑杀十三万战俘的事迹。
看着那些身穿铁甲,不苟言笑,神情如同铁石般沉默的细柳营军官,郭虎禅心中竟然生出了一种压迫感,而他身边的苏文焕也显得有些不自在。
“听着,我知道你们中很多人都是出身军人世家,你们的曾祖,祖父,父亲都或许曾经是帝国军队中的一员,但他们也未必能进入细柳营,现在你们站在这里,或许对自己很有自信,但是我要告诉你们,和过去同样站在这里的那些人相比,你们连给他们提鞋都不配。”郭虎禅他们那支百人队伍前训话的细柳营军官是个五旬老者,他的目光凌厉,扫视着面前心高气傲的一群年青人,毫不客气地说道。
‘还真不是个讨人喜欢的老头。’苏文焕口中嘀咕着,虽然他很认同这位老军人对他身边那些家伙的评价,但是对于自己也给评价为提鞋都不配而显得耿耿于怀。
“好了,现在每个人给我穿戴上盔甲,背上三壶箭,拿上你们的佩刀和铁枪,绕着校场跑十圈,显时三炷香。”田横看着面前一群站得还有些样子的年轻人,大声吼了起来。
细柳营的大校场如今已经被分成了十二个小校场,校场中央是摆放整齐的制式盔甲,还有一名羽林军士兵参加一次大战所需要的各种辎重,其中包括五壶箭,一张十二石强弩,一柄横刀,一杆铁枪再加上三日的口粮,总负重超过六十斤,而绕分割好的小校场十圈,差不多足有二十里的路程。
郭虎禅根本没有丝毫的迟疑,直接按照自己编好的队伍序列,跑到了属于自己的那码放好的盔甲武器前,熟练地穿戴起盔甲,背上强弩和五壶箭矢,将横刀横别在腰后,缠上三日的口粮后,才拿上那杆大约两米六的木杆铁枪。
当郭虎禅飞快地穿戴盔甲,携带武具时,其他人才连忙争先恐后地去穿戴盔甲,而苏文焕是第二个全部穿戴完毕,本来他是打算直接开始绕校场跑圈,但是看到郭虎禅没有跑圈,而是回到原来的地方站着,似乎在等待其他人,他也只能跟着郭虎禅一样,回到自己先前的地方等起来。
田横很早就注意到了郭虎禅和苏文焕两个人,一个是他自修文年以来看到的最年少的甄选者,另一个则是身形最高大的。
当他去点线香的时候,对于执行命令毫不犹豫的郭虎禅已经有了不错的观感,尤其是郭虎禅穿戴盔甲,整备武具的顺序和手法,非常老练,可见这小子出身很好,恐怕家里几代都是帝国老兵,而之后郭虎禅在看到他点燃线香,却仍旧回到原地等待,就更是让他心头大为欣喜,而之后那大块头的小子看上去也不错。
渐渐地有人开始全部穿戴好,里面有些人直接便绕着校场跑了起来,而有些人在犹豫之后,站到了原来的位置,学着郭虎禅和苏文焕的样子等待剩下的人。
那些速度最慢的人全部穿戴完后,最快的已经跑了半圈,最后郭虎禅他们站立在原地,整装待发的只有六十五人,其中有几个是跑出去后又折回来的。
田横颇有深意地看了眼郭虎禅站立的方向后,才大声道,“开始。”
随着田横的命令,六十五人的队伍才开始绕着校场跑了起来,这时候苏文焕才有空到郭虎禅身边问道,“二郎,干嘛等那些家伙,要是我们先跑的话,恐怕早就一圈都跑完了,哪会被那些家伙抢到前头去。”看着前方跑了大半圈的那些家伙,苏文焕一脸的不忿。
“大哥,细柳营是军校,是为帝国军队训练军官的地方,而我们这一队人是一个整体。”郭虎禅不紧不慢地朝苏文焕答道,他研究过帝国军队的历史,从开国之后,太祖皇帝一直追求的就是军队整体的强大,而不是过去历朝历代那种将强则兵强,将弱则兵弱的局面,秦汉初期的古典军国主义在帝国军队中显得尤其明显。
帝国军队强调纪律,强调服从,郭虎禅不认为细柳营的入营考核,只是普通的单兵体能测试,毕竟如果按这标准来,帝国军队里能合格的士兵就有不少。
听到郭虎禅的回答,苏文焕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但这时候他皱了皱眉头,看着身后几个跑得慢吞吞的家伙道,“难道我们还得照顾他们。”
“这个我想倒不必,因为我们已经遵守了军官的命令,现在的跑圈完全按照个人实力来就行了。”郭虎禅看着显然是不忿自己居然落后他人的苏文焕道,“大哥不必管我,尽快争第一就是了。”
“那好,我在前面等你。”苏文焕知道郭虎禅虽然身体强悍,可还是不能跟自己比,而他确实又很不爽前面那些领先他的家伙,于是便朝前健步如飞地跑了起来。
看着苏文焕忽地发力追上了前面的人,郭虎禅也不禁羡慕苏文焕那强悍的身体,他虽然日日打熬身体,但也不过三年时间而已,虽然已经比其他人强上很多,可是和苏文焕还是没得比。
看着很快就追上领先的那些人的苏文焕,田横也不禁有些吃惊,不过他还是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了郭虎禅身上,这个少年从跑动之后,速度始终不曾变过着,不和别人争快,也不会因为边上的人超过自己而改变。
“真是个可造之才。”由小见大,田横已经看出了郭虎禅身上那种近乎绝对冷静的自制力。
跑圈已经过去六圈,曾经领先郭虎禅的人一个个都被他拉了下来,现在在他前面的只有苏文焕一个人而已,不过相对于只是跑圈过半的他们这队人而言,其他十一块场地上似乎已经全部结束了。
这时有体力达到极限的人再也忍受不住,直接停了下来,扔掉身上的东西,朝站在线香边上的田横走了过去,大声质问起来,“为什么别人只要跑五圈,我们却要十圈,你这根本就是在故意刁难我们。”
“你们现在可以回去了。”看着那些中途放弃的家伙,田横只是冷声道,没有丝毫解释,这些年来每次轮到他来当考官,他都始终按照太祖皇帝时代最严酷的标准来当作考核标准。
并不服气的考生们不忿地喊叫了起来,可是面对田横这个神完气足的考官,已经筋疲力尽的他们很快就被放倒在了地上,然后被田横挥手招来的士兵抬出了校场。
“老田还是老样子,真是一点都没变。”相邻的两块小校场上,负责的两个细柳营军官都是嘀咕起了相同的内容,而这时其他场地上的军官们似乎也注意到了这状况,都是兴致勃勃地讨论了起来。
仿佛从水缸里捞出来一般,几近虚脱的李林甫听着自己这队人的细柳营军官跟别人的对话,不禁庆幸自己没有分到郭虎禅和苏文焕那一队去,不然的话自己是绝不可能通过那个叫田横的老军人的甄选的,不过也拜这个执拗的老军人所赐,他能多休息一会儿。
校场一侧的点将台上,薛讷看着还在继续考核的第九场地,不由朝身旁的程务挺道,“看起来这个田小子还是和当年一年执拗,不知道这一回他手底下能剩下几个?”
“不会超过五十。”程务挺看着被田横放翻之后给抬出去的十几个人道,毕竟今时不比往日,田横那种搞法,现在的年轻一代中,没多少人经得住。
“不过说起来,苏家小子倒是不错,我看他挺轻松的。”程务挺看着校场上一直都处在第一的苏文焕,朝身旁的薛讷说道,苏全忠和他们算是老相识,以前交情不错,只不过当年因为景武太子的时候,刑国公府才淡出朝野,而这些年来,苏全忠也不跟他们来往,只是这次儿子来细柳营,才跟两人见了个面,要不然以如今朝野为了长乐宫之争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薛讷这个枢密院太尉哪会跑来看细柳营的校场大考。
“这不奇怪,当年那厮不也一样。”薛讷答道,他父亲薛仁贵当年就是苏全忠的祖父苏定方提拔起来的,两人都是以骁勇善战著称,各自辉映太宗朝前后,两家子弟也是从小交好,彼此既是朋友,又互相较劲,而他过去在武功上始终都给苏全忠压着一头。
“我说你不如让你家那小子也来细柳营,我想应该不会比苏家小子差。”程务挺朝薛讷建议道,文皇帝虽然不是什么雄主,但是却有不少的心机手段,当年他们和苏全忠等人断了来往,也可以说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倒是可以借这个机会,让几家子弟修复下关系。
“我只怕两人见了面,天天都要打架。”想到自家那几个小辈,薛讷也不禁头疼起来,随口应了一句后,目光看向了那个始终跟在苏文焕后面的身影上,脸上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你说凉州那几个老家伙,到底是什么想法?”
“不好说,不过这个叫郭虎禅的小子很不错,真地很不错。”程务挺的目光也落在了郭虎禅身上,他和薛讷对于半年前那首名动长安城的歌谣都有些记忆,之后郭虎禅给骆宾王收做弟子,都着实让他们吃了一惊,不过也没太过放在心上,只是派人查了下郭虎禅的底细,不过今天亲自看到之后,程务挺却是欣赏起这个凉州来的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