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老狐狸的心思
贡院的大厅内,原本还显得很悠闲的枢密院考官们忙碌了起来,春闱大考已经结束了,但是阅卷并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事情。
不管是薛讷也好,程务挺也好,都没想过这一次春闱大考能够选到什么能让他们关注的人才,毕竟他们那些手下出的那道‘策论’已经超过了绝大部分士子的能力范围。
不过这一切现在都随着一份答卷而改变了,本来审阅考卷上最后那道策论的枢密院参军在连续看了一百多份空洞乏味,用大量辞藻堆积的策论之后,甚至都有些打瞌睡了,但是他接下来看到的那份答卷,却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不是那种策论的文章形式,而是完全的实用公文格式。
很快上面的内容也让这位参军提起了精神,因为答卷的人显然对于军队很了解,抽丝剥茧般地从考题上他们透露的隐晦信息里分析出了足够多的情报,然后条理地清晰推演战局,换言之这已经是一份标准的枢密院的作战计划格式的公文。
当这份答卷被拿到薛讷这位主考官面前的时候,薛讷只是以为这只是一份相对来说还算不错的答卷,在此前他也看了几分属下们挑选出来的考卷,不过很快他就推翻了自己的看法,甚至喊上了边上的程务挺。
于是很快,原本已经被那些士子们千奇百怪的文章折磨得筋疲力尽的枢密院参军们解脱了,他们就地调阅了太学的藏书馆里有关西域和青海的详细地形图,在贡院的大厅里开始了对于那份答卷上的战局推演。
和其他答卷基本上认为帝国必胜的基调不同,封常清在自己的答卷上从一开始就认为帝国并没有做好战争准备,贸然地进攻青海高原,有着失败的可能。
即便是太祖皇帝,在决定消灭吐蕃,征服青海高原前,也在当时的边境地区用了数年的时间训练了超过了三万人以上适应高原气候的精锐军队,才发动战争。
这一点被封常清侧重提及,尤其是太祖皇帝之后,因为青海高原的恶劣环境,导致瀚海都督府的裁汰,至今已有近五十年,当年太祖皇帝下令屠逻些,但是吐蕃本就是个部落国家,散居的部落更是不少,如今吐蕃人再次立国,足以说明他们的军队规模恢复到了太祖皇帝之前的状态甚至尤有过之。
超过二十万的可战之兵,这是吐蕃人的实力,同时他们占据地利,更重要的是青海实在穷困,帝国根本没有关注过这个地方,而最重要的是帝国的军事实力的衰减,封常清认为以安西都护府的兵力对吐蕃人发动灭国之战根本不现实。
用简陋的沙子勉强勾勒出的沙盘上,薛讷和程务挺按照封常清的论述摆放了表示敌我双方兵力的棋子,都是皱紧了眉头。
青海地势居高临下,吐蕃人对帝国最大的威胁莫过于他们的骑兵可以随时从高原冲下,如果他们单纯以劫掠为目的,丝绸之路将再无宁日。
“看起来我们有些托大了。”薛讷扔掉了手里的棋子,其实他早该想到的,但是这二十多年的安逸日子让他忘了帝国军队已经不是过去遍布丝绸之路,都督府下辖的军事堡垒,可以在一天之内完成集结防区内五千骑兵进行远程作战。
周围站着的一圈枢密院参军都满脸的惭愧,他们居然犯下了轻敌的大忌,要是不是那份答卷上所作的各种推演,如果真按他们先前制定的计划,以后帝国军队回到青海高原,肯定要吃大亏。
“这个叫封常清的士子,就是今次一甲状元,你们可有异议?”薛讷看向了身旁的程务挺和属下们。
没有一个人反对,这个叫封常清的,那是什么士子的水平,直接来枢密院当个参军也是绰绰有余。
薛讷是主考官,他既然做出了决定,其他诸如礼部派来的考官和太学本身的考官们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只不过他们还是相当好奇究竟是怎么样的策论文章竟然能让堂堂的枢密院太尉这般看重。
看过封常清的答卷,薛讷没有再继续呆在贡院的意思,只是留下部下继续阅卷就离开了,而他走后不久,包括杨炯,王勃在内的太学和礼部所属的考官们看到了封常清的答卷。
单独撇开封常清那道‘策论’,封常清其他题目答得也可以说是让人无法挑剔,但是偏偏这道‘策论’却在太学和礼部所派来的考官里引起了轩然大*。
“这也算是文章吗?”王勃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如此乏味枯燥的公文体,叫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认同,一甲前三的策论文章都是要刊登天下的,这个封常清的策论要是传出去,像什么话,更何况他这道策论,里面很多内容都涉及到了军国大事,一个不好就容易为敌国所乘。
礼部被派来当考官的官员们也皱紧了眉头,薛讷是主考官,自然有权力决定一甲名次,虽然最后还是要皇帝来拍板,但是就现在这情况,皇帝显然不会为了区区的春闱大考,就去落了薛讷的面子。
杨炯这时候也是矛盾得很,封常清是他看好的人,甚至于当初连太学令都说他可以收封常清做弟子,如今封常清被薛讷这个枢密院太尉定为一甲状元,他自然于有荣焉,可是他和王勃虽然不对眼,但是王勃说得也没错,封常清的这道策论不能公布天下,不管是从内容还是文章本身都不行。
王勃的犟脾气发作了,虽然他可以让骆宾王骂得连唾沫星子都喷他脸上,可是他并不惧怕薛讷这个枢密院太尉,那个封常清的确有状元之才,但是就这道策论而言,还不能让他认同。
看着要去枢密院闹腾的王勃,杨炯终于爆发了,“够了,还嫌不够乱吗,这事情自有太学令做主?”
杨炯的发怒让王勃和一众附和他的考官们都愣住了,接着看向了这个地位已自隐隐比王勃还高出些的祭酒,“派人去请太学令。”杨炯看着不远处枢密院那些派来当考官的参军们,只是吩咐道。
代表内阁的礼部官员们保持了缄默,春闱大考固然重要,但是如今朝廷大局显然更为重要,他们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站到枢密院的对立面去,就让骆宾王这位德高望重的太学令去和薛讷这个当朝太尉去解决好了。
杨炯压住了场面,贡院内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至少心思各异的三派考官们都是坐回了自己的位子,继续厘定剩下的名次。
太学令的官邸里,郭虎禅很难得地主动造访并且住了下来,主要他还是为了能够尽快知道封常清的名次,不然的话他是不愿意来和骆宾王这个已经人老成精的老师来打交道的。
卢照邻养病的院落里,郭虎禅看着这几个月里卢照邻所写的东西,也不得不佩服这位老师确实敢想,中央集权下的官僚集团和功臣集团的两院制,用来规范皇权,同时也最大限度地让帝国的政策得以拥有延续性,当然一切的前提必须建立在帝国不断对外扩张的基础上,利用海外殖民所带来的利益取代内部的矛盾。
虽然卢照邻只是勾勒出了一个大体的框架,看上去似乎不错,不过郭虎禅丝毫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放下手中的手札,郭虎禅朝边上看起来似乎气色还不错的卢照邻道,“先生,要不要再晒会太阳。”
郭虎禅刚开口没多久,骆宾王便派人来喊他了,卢照邻虽然想留郭虎禅多待一会,毕竟郭虎禅虽然不愿意和他多谈皇宪政治,但是在其他方面两人还是能聊得很投机,郭虎禅的一些看法对他颇有启发之处。
陪着骆宾王出了官邸,朝贡院而去,郭虎禅仍旧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只是安静地跟在骆宾王身后,走了大约百步后,骆宾王看着这个还是不发一言的弟子,不由主动开口道,“你来我这儿,是为了你那手下吧?”
在骆宾王眼里,封常清毫无疑问就是郭虎禅的手下,这一回考卷的题目有问题,这个弟子肯定早就知道,这才跑自己这里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说是等消息。
“老师既然清楚,学生也就实话实说。”郭虎禅见骆宾王的脸上没有了平时的笑意,也是正色说道,“常清的策论,与其说是文章,倒不如说是一份作战计划,按着这二十多年里的情形看,常清这道策论就算答得有远超状元之才,恐怕连一甲都进不了。”
对于春闱大考的主考官,在最后揭榜前,没人知道具体人选,这也是出于公平的考虑,郭虎禅要是知道主考官是薛讷这个枢密院太尉,绝不会来骆宾王这里等消息。
“老师也说过,国家取士选才,岂能以诗文而定,虽然学生也不否认一些士子的文章写得确实精辟,也不乏理论,但是学生以为,国家需要的是实干任事之才,文章不过是小道,就算是一甲前三又如何?”郭虎禅看向了骆宾王,毫不避讳地说道,骆宾王知道他的身份,他何必客气。
“徒弟啊,你打为师的主意可是打错了,此次的主考官是枢密院的太尉薛讷。”看着直视自己,正色而道的郭虎禅,骆宾王原本严肃的脸上忽然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好似为自己骗过这个弟子一次而开心得很。
“主考官是薛太尉。”郭虎禅喃喃自语着,太学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超然独立于内阁和枢密院之外,但是一直以来,春闱大考都是为文官集团所把持的,过去虽不乏枢密院派人担任普通考官,但是主考官这还是头一次。
对于帝国的朝局已经不再是一无所知的郭虎禅当然清楚这消息背后的意义,虽说主考官的人选是内阁对枢密院的妥协,但是如果未央宫里的皇帝不答应,薛讷这个太尉也是休想当这个主考官的,而现在薛讷却当上了,这足以说明皇帝让步了。
一个愚蠢的皇帝不会让内阁和枢密院有什么留恋,可如果未央宫里的皇帝甘心当个安乐皇帝,或是暂时退让,从而换得皇位的稳固,那么对郭虎禅来说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看着郭虎禅脸上的神情变化,骆宾王笑了笑,接着道,“走吧,薛太尉可是点了你那个手下做状元,现在贡院里都闹翻天了。”
看着朝前而去的骆宾王,郭虎禅马上跟了上去,不管怎么说,皇帝的事情还轮不到他来操心,比起暗处的他,他那四位王叔恐怕绝不会无动于衷。
快到贡院时,郭虎禅忽然响起了什么似的,停住了脚步朝前面的骆宾王道,“老师,学生不大适合进贡院,还是在外面等候好了。”郭虎禅虽然不介意为自己增加名望,但现在这档子事他不想被卷进去。
骆宾王笑了起来,这个弟子总算变得谨慎了,他朝郭虎禅点头道,“也好,你就在这里等着吧,为师很快就回来。”
对于贡院里的争执,骆宾王已经从杨炯派来的人那里了解得很清楚,从文皇帝登基以后,随着内阁和枢密院的交恶,骆宾王一直都避免让太学陷入到两者的争斗中去,枢密院和内阁可以因为各自所处的位置而政见不同,但是却绝不能让太学也变成这种样子,太学是为帝国拔擢人才的地方,不是朝会上争锋相对的地方。
骆宾王心里清楚得很,薛讷能当主考官,一是内阁和枢密院在一些事情上达成了妥协,二来也是皇帝为了缓和跟枢密院的关系,这一次礼部派来当考官的官员们无所行动,无非是希望太学出面跟枢密院闹翻罢了。
“全都不是东西。”骆宾王心里恨恨地想着,走进了贡院大厅,他的资历名望摆在那里,原本还跟杨炯大眼瞪小眼的王勃,还有其他人一个个都是起身相迎行礼。
“太学令,春闱大考,一甲状元,乃为天下士子表率,岂可让此等味同嚼蜡的文章示人。”王勃知道自己这话绝不讨骆宾王喜欢,可这个时候他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把考卷拿来我看看。”骆宾王看了眼王勃,只是朝一边始终不曾说话的杨炯道,而不远处来自枢密院和礼部的官员都是看着他。
“是,太学令。”杨炯躬身退下后,很快取来了封常清的考卷,交给了骆宾王。
对于最后那道策论的答题文体,骆宾王并不陌生,想当年他从军时也曾写过同样的东西,只不过内容却被当时队伍里的将军说成是纸上谈兵的狗屁玩意,自打当了太学令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这种文体写的作战计划了。
津津有味地看完之后,骆宾王放下考卷,朝王勃还有那些附和的考官道,“言之有物,虽说平时了些,可总比那些满篇空洞,空砌辞藻的东西好多了。”
听到骆宾王这位太学令的评价,王勃也不由脸上一黑,要不是骆宾王实在是德高望重,而且对他有教授之恩,他恐怕直接出言反驳了,不过好在骆宾王接下来的话让他好过了些。
“不过这里面很多内容倒是不宜宣之于众,而且就文章来看,平时得有些寒碜了。”骆宾王貌似低头沉吟道,却是让王勃和附和他的考官们心里有了些希望,毕竟要是骆宾王出面的话,就算是薛讷这个当朝太尉也得给几分面子。
“杨祭酒,你去把那考生叫来,让他重新写一篇。”骆宾王的处置让贡院大厅里的人全都呆住了,谁能想得到骆宾王居然会做出这种‘便宜行事’的决定。
“哦,对了,薛太尉才是主考官,你们也派人去问问薛太尉,觉得本学令如此处置是否妥当。”骆宾王看向了不远处的枢密院参军们,接着又朝那些仿佛置身事外的礼部官员道,“你们也一样,问问你们尚书大人去?”
礼部的官员们看着突然朝他们发话的骆宾王,虽然腹诽这位太学令还真是头老狐狸,可也只有照办。
对于参加春闱大考的考生,太学里自然有住宿之地,当然比起考入的士子们来说,就显得拥挤,考生也可以选择在太学附近租住客栈或是房舍,而封常清虽然有那个财力在太学附近租住房舍,可他不愿意浪费,就住在了太学里。
杨炯出了贡院大门时,本想让自己手下信得过的弟子去寻封常清过来,毕竟他这个太学祭酒要是出面,事后难免会惹人疑窦,生出些风波来。
当看到站在外面的郭虎禅时,杨炯立刻想到了骆宾王,才知道这位半师的太学令恐怕早就都想好了,郭虎禅去叫封常清过来,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也不会走漏风声。
“记得从偏门进来,不要给其他人看到了。”杨炯向郭虎禅说明原由后叮嘱道,让考生重写策论文章,大概是太学建成以来的头一回。
“我知道。”郭虎禅应声后离开了,但他心里可不觉得把封常清叫去就能让那些反对的人消停,恐怕等那些人看到封常清貌丑跛足会引发更大的风波,不过或许这是他那个太学令的老师故意的,果然是头狡猾的老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