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昊回到乾清宫,趴在地上,将那一张密密麻麻的朝廷关系图取出来,提起毛笔,在太后和魏浩坤之间的关系线上重重加粗了一笔,又在太后两字下面添了一个小黑点,细细数来,总共九个黑点,离着太后的忍耐限度还有一个,换一句话说,她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收拾好关系图,李元昊坐在桌前,大拇指和食指攥紧瓷白的茶杯,一仰头,将杯中的温热收入肚中,再一次失败了,太皇太后对朝廷的掌控和对自己的提防完全超乎想象。
正思索中,余庆突然推门而入:“陛下,孔太傅到了,在殿外候着。”
“哦。”李元昊颓废的点点头,然后猛地站起身来,许久不见这位无良大叔,今日竟然自投罗网。记得上次见面,他还阴了朕一把,李元昊不怀好意的笑了笑:“快去请孔太傅进来。”
余庆刚刚离开,李元昊赶快虚掩寝宫房门,盛满一杯茶水,搬着凳子,颤颤巍巍放在房门上面,然后坐在书桌前,一手捧起书本,装模作样的看书,眼睛却一直盯着寝宫房门。
脚步声渐渐近了,李元昊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忍不住挪动了一下屁股,紧了紧手里的书。
但是脚步声突然间停住了,孔唯亭的声音传进来:“余公公,您先请!”
余庆的声音:“还是孔太傅先请吧,奴才后面跟着就好。”
“还是余公公先行的好,毕竟规矩在那摆着,逾越了规矩,总是不好的。”孔唯亭。
李元昊嘿了一声,平日里不见你孔唯亭礼貌待人,今日怎么如此谦虚起来了。
“孔太傅言重了,陛下仁善,不在意这些规矩。”余庆的声音传来,同时双手推开了房门,一只脚已踏入寝宫。
仁善的皇帝陛下给了小太监一个仁善的惊喜,一碗茶水倾盆而下,隆冬时节浇了小太监一个透心凉,哐当一声,茶碗落下砸在余庆白白净净的脑袋上,眼冒金星的小太监朦胧之中吐出一片茶叶。
迷迷糊糊的余庆低头说道:“陛下,孔太傅给您带到了。”
孔唯亭扳住余庆的肩膀转了个弯儿,憋着一脸笑意:“余公公,陛下在那呢。”感情刚刚的茶碗灌顶让小太监迷糊了,认错了方向。
“哎!”皇帝陛下满心的无奈,看到余庆迷茫的样子,想发火不知道该发什么火,想笑又实在笑不出来,最终摆摆手:“下去换身衣服去吧,光给朕丢人现眼!”
小太监迷迷糊糊出了寝宫一头撞在柱子上,引得一旁的萱儿偷偷抿嘴浅笑,在心里骂了一句“活该”。
孔唯亭止住笑声,平复了许久的心情,刚想说话,又想起刚刚一幕,再次忍不住笑出声来。
放下书籍,李元昊等孔唯亭笑够笑累了,重重叹了一口气:“还笑,小心笑掉大牙。”
一句话不知道戳中了孔太傅哪个笑穴,又是一阵毫无形象的大笑,过了半晌,孔唯亭终于止住笑声,长长呼出一口气:“陛下,您去魏府了?”
“是啊,那又怎么样?”李元昊想起此事,心里便一阵发堵。
“太后也在?”孔唯亭问道。
嚯的一声,李元昊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孔唯亭身前:“先生怎么知道?”
“果真如此。”孔唯亭淡淡的说道,“太后处理事情果敢杀伐,思量事情又谨小慎微,十年前大唐分裂,处处危机四伏,天下动向扑朔迷离,唯独太后明朝秋毫,揣度利弊,力挽狂澜,古往今来莫有女子如此。如今陛下想要掌权,太后自然会将陛下放在提防的首位,陛下稍有行动都会落入太后眼中,陛下前脚出现在魏府,太后后脚出现并不奇怪,这种情况,微臣早就料到了。”
“先生!”李元昊一声责备,“既然您都已经料到了,为何还走这一步?无故害了唐宗飞四人。”
“陛下,这世上没有无故的无辜,祸福相依,此番历练,不失对四人的考验。唐宗飞自幼生活富裕,品味一下流离生活是一次历练。胡汉斌性情厉直,此番三十年不得入京科举,便是一把钝刀,能好好磨练他的性子。陛下最不喜欢的汪嗣英去南线,军旅生活或许会消磨掉他身上一眼看穿的狡黠,变得深沉一些也说不定。至于黄汉庭,陛下就更不必担心了,这孩子天生一副乐天派,最是能苦中取乐。”孔唯亭开口解释道,他用最简单的话语消除李元昊的内疚,自己这个天子学生,似乎有时候太过仁善了一些,性格中有太多女子般的柔软:“陛下,比起担心四人,似乎更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
“还有什么好思量的,朕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太后若是喜欢拿去,随手拿去就好了。”李元昊摊开双手,伸直双臂,好像在将自己的命摆在货架上似的。
看到一朝天子的无赖行为,孔唯亭摇了摇头:“陛下,或许您一开始的方向就走错了。”
“嗯?”李元昊愣了愣,不解的问道:“先生这话何意?”
“陛下,太后将您看作心腹大患,您何尝又不是将太后看作对立面?”
“难道不是这样吗?”李元昊更加不解了,自己想要当政,太后想要专权,不是对立是什么,难道还要休戚与共,把酒言欢?
“是这样,但是陛下不应该让它这样。”孔唯亭解释道:“陛下和太后对立,必定是处处碰壁,掣肘不断。十年前,陛下为何能和太后上下一心,稳定大魏,那是因为有共同的一个目标,保存皇室血脉,延续江山社稷。如今陛下也应该为太后着想一下,揣度太后心中所想,暂且放下双方矛盾,一直对外。”
“对外?先生,朕就是太后的对外啊!”李元昊无奈道,突然她浑身一顿,似有一双手拨开云雾:“先生的意思是边关?”
孔唯亭笑着点点头:“不错,突破口在边关。我大魏占据中原,和南梁一江之隔,和西楚一山之隔,和匈奴分立长城南北,军队庞大,光是一年的粮饷就让户部头痛不已,这还不包括征兵、赋税、兵刃等费用,朝廷早就有取缔削弱三大将军军权的想法,只是将军戍边,拥兵自重,太后不好言语,四大辅臣不能提及,剩余三省六部的官员更是没有胆量。微臣私下揣度,边关已经成了太后的心腹大患,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却有苦难言。”
“可是,国防边关是我大魏的重中之重,镇北军抵御匈奴,镇西军提防西楚,镇南军更是牵制了富庶的南梁,那一处都不好下手。”李元昊摇着头,找不到一丝突破口:“镇北军大将军宋君毅德高望重,粮草供给基本自给自足,并未拖累朝廷,而且大将军和太后有血缘关系,按照辈分来讲,太后还应该叫一声堂兄。镇西军大将军洪龙甲出身乡野,是父皇在位时亲自提拔,特意恩准赐名龙甲,不去忌讳龙字,洪大将军对朝廷忠心耿耿,十年前天下动荡,太安城防卫都是老将军一手操办,太后极为倚重。至于镇南军大将军澹台国藩,一字并肩王、大国柱的头衔就够吓人的了,何况大将军一身武艺,领军才能更是位居三大将军之首。如此看来,从边军入手,可能性不大,太后性格谨小慎微,却又嚣张跋扈,最不喜他人忤逆于她,稍有不慎,偷鸡不成蚀把米,后果难以推测。”
“陛下分析的头头是道,句句在理,微臣却有不同的解读。三大将军位极人臣,功劳巨大不假,但是自古当权者最怕武将戍边,功高震主。削权之事,利弊俱有,无论是快刀斩乱麻,还是徐徐图之,这第一刀都是最难却最为必须的。”孔唯亭说道:“微臣请陛下站在太后的角度想一想,若您是太后,三大将军之中,谁应该被削弱?”
李元昊沉思良久,不得其法,开口问道:“学生不知,还请先生赐教。”
孔唯亭笑而不语,伸手在书桌的砚台中沾了沾,然后在书桌上轻轻写下一个字。
李元昊皱了皱眉头,惊异道:“南?先生是说镇南军澹台国藩?”
“不错,正是镇南军。如陛下所言,澹台国藩身兼一字并肩王和大国柱头衔,名声显赫,可是这些显赫的官衔不都是太后一纸诏书颁布的吗?敢问陛下,这又是为何?因为忌惮,太后要安抚澹台国藩的心,所以不吝赏赐。有时候越是重用,越是提防。坊间传言,澹台国藩有吞天之能,这话传入太后耳中,以太后性情必定有一番风雨反复的,不过太后不能表现出来,还要彰显自己对这些言论的愤怒和对澹台大将军的信任,加官进爵的事情也就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孔唯亭分析道:“以上都是揣度,算不得证据。陛下,微臣曾经粗略计算过,镇南军对大魏的拖累比想象中大得多。每年户部支出六成库银发往边关,其中北线半成,西线一成半,南线整整四成,八百万两,大魏小半国力并入镇南军。加上湘西、江左、苏浙一代的赋税不入国库,直入镇南军大营,镇北军整年军饷和户部每年赋税一般无二,俨然有国中国的趋势。除此之外,镇南军接通京杭大运河和秦淮河,每年漕运三百万石流入镇南军,那可是湖广、浙江、松江、安庆整一年的漕运总和。除却两辽、齐鲁、苏浙北部,大魏国沿海盐铁经营系数归属于镇南军,苏州府、淮安府、扬州府和镇江府的大小事宜不经朝廷,也直接经由镇南军裁决。太后看在眼里,必定急在心里,满朝文武装傻充愣,不愿去碰触霉头,所以这件事情一直杵在那里。太后需要一个有分量但是话语权不足的人去捅破这层窗户纸,若是澹台国藩不以为意,那么太后便可以继续加大力度,不断给镇南军施压,若是澹台国藩恼火,太后也可以小心安抚,暂且搁置。”
“先生的意思是,让朕去给太后争取可进可退的机会?”李元昊问道。
“正是如此。此举一可以缓和陛下和太后之间的关系,二可以在满朝文武之前树立一代君王的威严,而且陛下若能掌权,首先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也应该是削藩,削弱边关三大将军的军权,不若趁此机会,缓和和太后矛盾的同时,还可以为以后削弱边关埋下伏笔。”孔唯亭说道。
李元昊眼神之中有了神采,旋即又黯淡下去:“可是先生,朕现在连参加早朝的机会都没有啊。”
“那就要看陛下有没有铤而走险的勇气了。”孔唯亭将事情的利弊阐述清楚,剩下就看李元昊如何定夺了。
“好!五日之后的大朝会,朕就去太和殿!”李元昊下定决心,一手砸在另一手的手心中,她突然扭身弯腰,作揖到地:“学生多谢先生拨开云雾,醍醐灌顶。”
“能为君王排忧解忧,是微臣属下的本分!”孔唯亭也作揖到地,回礼。
半晌,弯着腰的李元昊抬起头,孔唯亭也立起身子,乾清宫内寂静无声,掉针可闻声。
“先生,刚刚的相互对揖是不是有点傻?”李元昊摸了摸鼻子,开口问道。
看其他演义小说,君王和臣子之间的密会深谈,臣子珠玑直言,君王茅塞顿开,最后烛火燃尽,生出一股君臣知己的豪气,相互之间挽腕明志,光是想想就让人激动不已,怎得落到自己身上就觉得尴尬异常,还有点傻气呢。
“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孔唯亭也摸了摸鼻子:“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微臣马上回去,编纂奏折去了。”
“额,这样也好。”
孔唯亭退下去,出了寝宫门,他摇摇头,嘬了嘬牙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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