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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5章 天下为桎梏(1/1)

秦吏 !“厉人怜王?”

公子高离开后,秦始皇琢磨着这四个字,越想越气。

王者当是孤独而骄傲的,什么厉怜王?此乃不恭之言,这世上,最不需要人怜惜同情的,就是君主!

秦始皇一直记得,他的祖母,华阳太后曾告诉过他一句话。

“王族的血是冷的,说的话是假的,做的事不可渎,言之辱也。切莫悲悯自己,要放眼于天下!”

华阳太后说,这是秦始皇曾祖父,打下大秦一统基础的秦昭襄王留下的话。

秦始皇虽然觉得自己比昭王伟大得多,但也认可这句话。

“是啊,身为皇室之人,朕的儿子,明明应该当放眼于天下,岂能拘泥于寻常人家小儿女的快乐?”

但秦始皇认为继扶苏之后,最合适嗣君之位的公子高,却逃避了这份责任。

“高,你莫非是将这份荣光,反当成了桎梏?”

许多年前,秦始皇与韩非谈论申不害学问时,韩非说过一句申子之言。

“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

用某人的话说,就是:“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天下,这是压在天子身上的金桎梏,看似富贵光耀,可实际上,一旦戴上,就要至死方休!

然后,再将这沉甸甸的桎梏,传给下一代。

这么一看,还真像一种家族的诅咒,福祸相依。

唯一解脱的方式,就是如夏商周的天子们,被别家改了天命,将这金桎梏从身上夺走。

秦始皇一直以来,都是将天下揣在怀里的,虽然他只把这当成了自己的私属之物,忘了组成天下的芸芸众生。

这么一想,秦始皇也可以猜到公子高的心思了,但却只觉得……

“大愚若智!”

他痛骂道:“不想承担职责,想做一个安乐公子?朕尚在,你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得以赐之,中厩之宝马,得以骑之。你以为这些是怎么来的?没有权势,没有封地,只怕到时候,就要尝到人生之难了!”

说不定,有朝一日,还会被人将剑架到脖子上。

权不在手,睡觉能安稳么?

连这点都看不清楚,公子高,的确没资格接过这“桎梏”!

“若扶苏不曾叛朕……”

时至今日,秦始皇亦有一丝后悔,后悔培养了十数年的长子迟迟不立,最终毁于一旦,只得仓促从剩下的十来个儿子里,矮子里拔高个,挑个还凑合的。

只有失去,才知弥足珍贵。

但秦始皇深知自己时间不多了,鬼伯在催促他,快些做出抉择。

……

次日,在召见群公子后,秦始皇让宗正来见,令他派人查一查,诸公子近来都在做什么?

宗正一一禀明,那个娶了箕子朝鲜公女的公子将闾,正在和他的两名胞弟聚会,其乐融融,其余几名公子,不是出门嬉冰,就是闭门不出,或在为开春的大傩做准备。

虽无分封,但他们都是帝子,每月自有赐金,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最后轮到了二十岁的少子胡亥,却得知,他这几日一直去城西的行神庙祭祀……

“行神?”秦始皇想到了什么。

所谓行神,又称路神,为“五祀”之一,在中原礼仪里,他是十二月份的主位神,主要是祈祷出行顺利。

听说胡亥还在行神庙里投了祭文,秦始皇若有所思,让人暗暗将那祭文拿来。

宗正速度很快,祷词送到后,一打开,秦始皇难得露出了一丝笑。

胡亥的确是在为秦始皇的南巡,向行神作祷告,希望父皇此行顺利。

翻开第二页,秦始皇却腾地站了起来。

却见上面竟用血书写着:“胡亥愿损二十年寿,为父皇增寿二十年!使父皇得见西王母,致长生,永治大秦!”

“也就此子尚孝了……”

秦始皇素来疼爱胡亥,被扶苏、公子高伤了心后,此时却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再翻开祷词最后一页,他眉毛更是挑了起来。

“若不能,胡亥愿继父皇之业!彰父皇之威!受天下之桎梏,使秦至万世!”

良久之后,秦始皇才合上了祷文,叹道:

“胡亥,他也长大了。”

……

秦始皇不知道,胡亥之所以忽然“长大”,缘于数日前,胡亥与赵高的一场对话。

胡亥今年二十岁了,下巴长出了点软须,其模样长相,是所有兄弟里,最似始皇帝年轻时的。只是全无父皇的正襟危坐和严肃,反而两只脚盘着坐在榻上。

对他而言,礼仪律法皆是虚幻,自己舒服才最重要。

胡亥的眼中,尚有一丝疑虑。

“夫子,你教我做的事,当真好么?做嗣君,继皇帝位,这并非是我的初衷啊……”

赵高吊着残疾的左手,坐在胡亥对面,笑容满面。

“老仆教了公子五年,自然知道公子的初衷是什么。”

他背起了两年前那场宴飨上,胡亥的原话。

“公子对陛下直言,人生在世,宛若乘坐六马快车驰过缺隙,转瞬即逝。公子不求什么,就希望能够在活着的时候,穷尽耳目之所喜好,享尽心志之所欲望,一直等到天寿耗尽的那天!”

没错,胡亥的梦想,就是做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然也。”

胡亥笑着拊掌:“还是夫子懂我,所以胡亥才不想做什么皇帝。”

他摇头晃脑地说道:“父皇喜欢韩非子,夫子让我也多读,我从上面看到了一种说法。”

“韩非说,尧统治天下,殿堂只不过三尺高,梁上是未加砍削的柞木椽子,屋顶是未加修剪的茅草,即便是乡野的逆旅都比这强。他穿麻布褐衣,糙米作饭,野菜藿叶汤,用土罐吃饭,用土钵喝水,这种日子,竟不如一个里监门。”

“而夏禹也好不到哪去,为了治水,他大腿上瘦得没有肉,小腿长期浸泡在水中,汗毛脱落,手脚结满了厚茧,面孔漆黑,最终还累死在外,葬于会稽,这哪里是天子啊,分明是刑徒隶臣。”

好安乐享受的胡亥对此满脸拒绝:“做天子竟是如此辛苦之事,故我不愿为之。”

赵高大笑:“公子啊公子,不要听信韩非的谎话,那是上古之时,事易时移,做天子早就不必如此了。”

“岂不见陛下为天子,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在咸阳北阪、上林南苑修筑,整个关中,殿屋复道周阁相属,所得诸侯美人钟鼓,皆充入之,是何等的奢靡富贵?吃着豹胎,饮着美酒,筷是象箸,杯是犀玉,甚至能从岭南运送荔枝回来品尝,更有无数珍奇之物,郑卫好女,从四周送来,真可谓全天下以奉一人啊……”

胡亥面露羡慕,但也有自己的看法:

“那又如何?虽然父皇将整个关中修满宫室,但都是为了等待那不知何时才能来的西王母,自己却没有一点闲暇享受,那些六国宫人美女,最久的,十来年都见不到父皇,至于美味佳肴,父皇也浅尝辄止。”

胡亥叹息道:“比起她们,父皇对案牍奏疏更感兴趣,每天批阅到深夜,经年累月不休,直至咳血昏厥,这真是以天下为桎梏了,我可不愿这沉甸甸的桎梏,也压到我身上,将我压得累死!”

公子高想要躲避是皇位带来的危险,胡亥想躲避的,则是责任。

赵高摇头道:“这桎梏,为何非要一个人撑着呢?那是陛下太尽责了,将全天下的事揽在手中,若公子继之,大不必如此,岂不闻‘垂拱而治’?”

胡亥来了兴趣:“垂拱而治?”

赵高道:“然也,如今天下一统,四海咸平,哪里会像过去那样,有生死攸关,存亡紧要的大事?大多是某地闹了蝗灾,某地发了大水,某地有了点小盗贼。”

“这些事,根本不必天子亲自处置,使臣工各司其职,皇帝只点头摇头,加盖玺印即可。如此,桎梏有臣工们帮忙撑着,天子垂衣拱手,而天下大治,还能安享其乐,天下之大,可恣意纵情遨游,九州至宝,一句话就能送到眼前。各郡县好女美人,曼妙音色,皆能尽情享用……赐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无害,这才是公子该做的事情。”

胡亥还是有一丝犹豫,他不笨,知道这一步一旦迈出去,就回不了头了!

而一旦失败,下场恐怕会比扶苏还惨。

赵高见状,决定抛出自己的杀手锏,将胡亥逼到了悬崖边。

他忽然笑道:“公子知道长安君么?”

……

“父皇之弟,子婴之父,长安君成蹻,我自然认识。”

胡亥出生的时候,长安君成蹻已叛秦奔赵,但他和子婴的关系却还不错,听说过这位倒霉叔叔的事。

赵高却摇头:“我说的不是秦的长安君,而是赵的长安君,赵惠王和赵威后之幼子……”

他侃侃而谈道:

“赵长安君名明月。”

“他乃是赵太后的掌上明珠,极其宠爱,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但六十年前,秦伐赵,赵向齐求救,齐王要求,必以长安君为质!赵威后最初不愿。纳触龙之谏,遣人送长安君入齐,齐军方出,秦军乃退……”

“是这件事啊。”

胡亥想起来了,赵高曾讲过,他天性不笨,遂接上赵高的话道:“触龙当时对赵威后说,赵王之子孙,乃至于诸侯之公子王孙,能富贵三代者,几乎无有,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何也?并非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而是因为,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

“故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而长期保有金玉之重……”

胡亥声音越来越小,他有些明白赵高的意思了。

那些赵国和诸侯的公子王孙,一旦失去了父母庇护,便失去了财物来源,只能靠着封地过活,甚至连封地也会遭剥夺,过不了几代,就成了种地的庶民。

更何况,秦无功劳不得属籍,又不分封,皇帝富有天下,而诸子为匹夫。一旦山陵崩,胡亥自个却连尺寸封地也没有,今后还怎么过快活的日子?

他并无一技之长,只能慢慢变卖家财,放贷维持生计,若是挥霍得紧,最后,恐怕很要落到尧、禹那种连看门人、隶臣妾都不如的日子了!

胡亥打了个寒颤,摸着自己腰间佩戴的,价值连城的美玉,这是秦始皇挑选最好的于阗昆仑玉,赐予了他。

一旦父皇不在了,自己会失去这一切么?

“夫子,我……”

“公子明白了?”赵高又逼近了一步。

“明白了,但是……”

胡亥还是有些不情愿:

“若我像扶苏那样去混资历,监军什么的,能有点功于国……”

“有功于国就一定能长保富贵么?”

赵高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公子可知道,那位赵长安君赵明月,他后来怎么了?”

“啊?下面?下面没了啊!?”

胡亥有些发怔,触龙说赵太后的故事到长安君入质齐国,便戛然而止,并无后续啊。

“让老仆告诉公子吧。”

赵高叹了口气:“长安君有功,回到国内后,赵威后没几年就逝世了,而是年七月……”

“其兄赵孝成王嫉恨长安君,竟使人下毒,将其药杀。长安君死后,其封地被夺,诸子竟成庶民,年纪小小死去有之,力田为农有之,经商者有之,流落他国,世代为隐官贱籍者有之!”

赵高说得咬牙切齿:“敢问公子,长安君明明有大功于国,却遭其兄所杀,他当如何才能避免这种惨境?”

胡亥下意识地答道:“他得自己做王……”

“没错!“

赵高拊掌赞道:“长安君必须做赵王,把持斧钺,才能避免一死!若他当了赵王!一切就不一样了!”

结束了长吁短叹,赵高道:

“回到眼前,如今扶苏出奔,若公子不争这嗣君之位,落到其余诸公子手中,又将如何?要知道,陛下最疼爱的,可是公子你啊!”

人性是恶的,恶的,这是胡亥从小所受的教育,不论是秦始皇,还是赵高,都如此对他灌输。

胡亥牙齿有些发颤:“他们会像赵孝成王嫉恨长安君一样,嫉恨我,甚至是……”

赵高手往下一比:

“不错,甚至会要了公子性命!”

“皇帝想杀谁就杀谁,到那时,或是一杯毒酒,或是一把匕首,公子无从反抗,只能束手待毙!”

赵高嘿然道:“敢问,公子的天寿若止于刀斧,人都不活了,还怎么穷尽耳目之所喜好,享尽心志之所欲望?公子,你该怎么办呢?”

被赵高洗了这么半天的脑,胡亥的想法,已经跟着这只夜枭动了,他握紧双拳道:

“我只能争一争,自己做这皇帝!”

“大善!”

赵高语气阴冷,继续在胡亥耳边灌输着他的理念。

“天家无亲情,身为皇子,只有成者与败者,成者得到一切,败者失去一切,任人鱼肉,没有中间的路可选!”

胡亥点了点头,这才与赵高制定那个,去行神庙献祷词的计划。

但在赵高离开前,胡亥忽然想起来一事,问赵高道:

“赵长安君的结局,我从未听人说过,夫子……是怎么知道的?”

赵高朝胡亥作揖,低眉顺眼,笑容重新浮现在脸上,却带着一丝苦楚。

“因为赵高,就是那位赵长安君之孙啊!”

……

而数日后,因为听赵高说,秦始皇前一天晚上召了另一位公子入宫,而在府邸中焦躁不安的胡亥,终于等来了秦始皇的诏令。

“皇帝行狩,使十八子胡亥从,以抚军也!”

……

PS:四千大章,有点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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