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砚 !北郑京城。
禁宫中。
小皇帝杨佑伏在案上奋笔疾书,写得极是投入,竟浑然忽略了殿中已有生人闯了进来。而服侍他的诸宫女内监无不低垂着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鞋尖前的地砖内,皆都假装没有看到闯进来的那个人。
“陛下在做什么!”
厉声的质问,恰似一个闷雷,炸响在小皇帝杨佑的头顶上,他被吓得手一哆嗦,一支紫毫掉落在了纸面上,很快便洇成一大团墨迹。
杨佑惶然抬头,目光呆滞地盯着大步向他走来的高拔魁梧的中年男子,一时间,他被惊得话都说不出了,唯有簌簌发抖的幼小身躯和霎时间惨白了的嘴唇,暴露了他此时心中难以形容的恐惧之感。
战腾一身的王爷服色,腰间的玉带上悬着三尺青锋。身带利器入禁宫,遍观北郑朝野,再也寻不到第二个人了。可即便他僭越至这等地步,也是无人敢置喙半句的。
见小皇帝满面的恐慌脸色,战腾心中不屑地哼了哼:杨家的皇帝,还真是一辈不如一辈!都不如周廷那个小女帝,至少还有几分胆气。
他这般想着,迈大步来到小皇帝的书案前,劈手抓过了上面写了两行字的书信。
杨佑因着他这个动作,惊呼一声,甚至连斥责的话都不敢说出半句来,只有怔怔地看着那张可怜兮兮带着墨团的信纸落于贼手,他的身体抖得愈发厉害了。
战腾更加瞧不起他,嘴角轻蔑地勾了勾,目光又转回到手中的信纸上。只看了两眼——
“啪!”
那张信纸就被他恶狠狠地拍回到了书案上,书案上的奏折、笔墨纸砚诸般物事都随之颤了两颤。扣在信纸上的,是战腾骨节分明的大手。
“陛下想投降逆周吗?”战腾的话音不高,却阴森森的瘆人。
杨佑快要被他吓死了,恨不得自己这一刻压根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他不敢回答战腾的话,他看到战腾的另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间佩剑的剑柄上。他更不敢抬起头来看战腾的脸,他怕,怕极。
“我大郑将士在前方浴血奋战!我儿战宇为陛下不惜性命抵御强敌!陛下却私下里做出这等令人寒心之事!”战腾义正言辞地怒斥小皇帝的无情无义。
杨佑只觉这话听着无比刺耳,一个无视君上、意图谋权篡位的奸臣竟然在这里信誓旦旦地斥责起自己来了!怎么就这么冠冕堂皇!脸呢!还要不要了?
杨佑虽然年纪幼小,可他怎么说也是皇家出身,又是处在九五之尊的位置上,他深恨战腾奸佞,又无能为力,此刻被他这般说,怎能忍耐得下去?他也顾不得害怕了,拧着一对小眉毛,一双眼睛快要喷出火来,他仰着脸怒视着战腾高大的身躯。
“朕是皇帝!大郑的江山都是朕的!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放屁!”战腾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语,出口的粗鲁莫说顾及什么君臣之礼了,就是对待寻常的孩童怕也不至于如此吧。
杨佑的小脸由苍白而铁青,又被他无礼的粗语气得涨红泛紫,小小的身躯抖得厉害:他是皇帝!这个贼臣,竟敢骂他!
战腾的眼中划过一道凶光,“没有孤推你登基,你什么都不是!没有孤父子替你维护这江山,大郑早被逆周灭了!你不说感激孤的恩义,却在这里偷偷摸摸地写信给逆周,要投降!孤……”
战腾说得兴起,不由得手按剑柄更近前了半步,如一面黑黝黝的高墙,挡住了杨佑眼前所有的光亮。
而周围侍立的人等,竟如木雕泥塑一般没有分毫反应。
“大长公主驾到!”殿外,内监尖利的高喝声打破了殿内的局面。
战腾恍然一瞬,醒过神来,逼近杨佑的高大身躯后退了些,面上的神情也平静了许多。
他心里清楚得很,眼下并不是取而代之的好时机。郑军与周军相持不下,须得利用这个机会好生树立战家的威名,使得战家成为拯救大郑百姓的英雄。如此,日后代杨郑而登大位,才是顺理成章的事。否则,尚未如何呢,先失了天下人心,绝非智者所为。
他如此想着,便觉这小小的皇帝纵然有投降周廷之心,凭自己在前朝后宫安插下的耳目,难道还能让这小东西得逞了去?
哼!且由着他多活些时日,将来终有一天要料理了他!
战腾暗嗤一声,脸上现出恭敬的神色来。他先是袖着手,将之前夺下的杨佑的书信悄悄地藏入袖袋之中。紧接着,他转过身,迎着疾步入殿的杨熙欠了欠身:“老臣见过大长公主殿下!”
杨熙目光凝了凝,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并不理会他,而是快步来到杨佑的面前,唤了句“陛下”,眉宇间才透出些暖意来。
杨佑听到“大长公主驾到”的一刻,心神顿觉一松,继而强烈的委屈感涌上了心头,更像是找到了依靠的孩子。他通红着眼眶扑到杨熙的怀里,可怜巴巴地喃道:“姑姑……”
之前殿中发生的一切,杨熙在殿外隐约听到了。她一方面憎恨战腾的奸佞跋扈;一方面凄苦于堂堂大郑天子被臣下欺侮若此,阖宫的下人竟是连半点反应都没有,当真天要亡大郑吗?
杨熙冷着面孔,从怀中扯出杨佑小小的身体,把他按回到书案后独属于皇帝的座位上。
杨佑本想在姑姑这里寻些安慰,却不料被姑姑无视了,心中愈发的委屈。可他素来知道这位姑姑淡漠的性子的,不敢造次,只好偎进座位内,惨兮兮地瞧着杨熙。
杨熙扫视殿内一周,目光最终落在战腾的脸上,凉森森道:“你们都下去吧!本宫与陛下有话要说。”
这话虽是对着宫人们说的,战腾却清楚是针对自己的。
他冲着杨熙和小皇帝拱了拱手,“那老臣告退了!”
他倒是不怕这姑侄二人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左不过是笼中的鸟,就算是大长公主又能如何?还怕他们翻了天不成?且任由她去安慰那小娃娃吧!孤多得是事情要做呢!
战腾这里退下不提,一众宫人也俱都退下了,大殿之内,只剩下了姑侄二人。
杨熙望着这空旷寂寥的宫殿,心中掠过凄凉之感,不敢喟叹一声。
杨佑极是不安,他怯生生地偷眼瞧着杨熙,小心试探道:“姑姑……”
杨熙无奈地看着他,低声问道:“陛下做了什么?”
杨佑自然知道她所指为何,心虚地垂下头,半晌才嗫嚅道:“朕……朕给周廷写信……”
“什么!”杨熙音声提高,追问道,“写什么信?”
杨佑的脑袋垂得更低,“朕、朕想和周廷……周廷讲和……”
“你!”杨熙气得咬牙道,“讲和?你是想投降周廷吧!”
杨佑惊恐地瞪大眼睛,急切辩解道:“姑姑!朕不是贪生怕死!真的不是啊!朕……朕恨他!”
杨熙蹙眉。所谓“他”是指谁,她焉会不明?小皇帝所为,无非是想借周廷之手,诛杀战腾老贼。可是——
“就为了恨他,你便要搭上大郑的江山吗!”杨熙怒问。
杨佑颓然落泪道:“可朕又能做什么?太子哥哥被他害死了……他、他一定也会害死朕的!”
他说着,猛然抬头,殷殷地对上杨熙的眸子,“姑姑!他会夺了我们杨家的江山的!朕宁可拱手送给敌人,也不要祖宗的基业落于他手!”
“佑儿……”杨熙的眼中泛上湿意来。这一招,简直就是玉石俱焚啊!
她又是心酸又是难过,走近杨佑,抚着他头上的冲天冠,“佑儿,听姑姑的话,别做傻事。我大郑还有二十几万军马可堪一用,大郑还不至于全然落在他的手中……”
杨佑神情痛苦地看着她,“可是,姑姑,他们真的会忠于朕吗?我们真的还有别的机会吗?”
杨熙目光悠悠的,有些飘忽,“或许吧,只能尽力而为……”
战腾离开禁宫,本来是想带着手下打马回署中处置公务的。却不料行至半路,迎面急匆匆地赶来了府中的副总管,领着几名侍从,快马加鞭,只跑得大汗淋漓,脸上的喜色可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的。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副总管远远见到战腾,就滚鞍下马,抢上前来道喜。
战腾闻言,神情一振,急问道:“何事?”
副总管笑道:“早间您刚上朝,侧王妃便动了胎,两刻钟前诞下了一位小公子!”
战腾大喜过望,大叫一声“好”,旋即吩咐那副总管道:“你马上回府,就说是孤的意思,王妃辛苦了!孤处理完公务,马上就回府去看他们母子!”
副总管嘴上答应得利落,心中却忖度着:“侧王妃”三个字,放在王爷的口中,都成了“王妃”了。这又是一位小公子,这王府的天啊,怕是要变了!
战腾得着喜讯,在署中欢喜地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这会儿,他想到远方和周军相持的那个偷跑出府的大儿子战宇,似乎也觉得不那么气了。除了不那般生气,仿佛对这个长子的心态也起了微妙的变化——
这么喜欢打仗吗?那就尽管打去吧!一身的本事,不去前线打仗,难道还要窝在府里吃闲饭吗?嘿!有这么一员猛将在,连周廷小皇帝都能给伤成那样,何愁护不住他自己刚刚来到人世的幼弟?
战腾鼻腔间哼了一声,觉得这个儿子也不是那么碍眼,又让自己无可奈何的了。只不过啊,弓马娴熟又精通兵法,几次三番攻打周军大本营都频频败退,总不成个样子吧?
昨日得着斥候的密保,说那周廷小皇帝现正窝在某处养伤呢?何不从她那处下手呢?
战腾如此想着,笑得愈发冷森森的。
宇文睿的底子不错,她幼年时即习武,又多年在宫中被照料得极好。有了这样的根底,重伤放在她的身上,也比寻常人恢复得要快得多。尤其是日日醒来都能见到景砚,她心情更加畅快了。心情一畅快,这伤恢复得也就一日千里了。
她的精气神也比初初受伤时充足了许多,最明显的表现就是睡眠的时间越来越短,醒来的时间越来越长。她仍旧是不能离开床榻,每日百无聊赖中,幸好有景砚陪着她说说话。
宇文睿缠问了景砚许多次,究竟是如何知道自己受了伤以至于赶来北郑的,可景砚始终都没给她答案。这让宇文睿更加的抓心挠肝,总觉得有件极其重要的事梗在心头无法解决。
景砚恐她再无端生事,而现在为了她的身子着想,亦不能苛责她,遂将每日送来的军报读与她听,也是让她时时知晓前方战事的意思。
“哎!这个战宇啊,也是够笨的!攻打咱们几次了?回回铩羽而归,”宇文睿状似可惜地喟叹道,“我要是他啊,早一头撞死了!猪都比他强些!”
景砚瞧着她挥舞着右手臂,皱着鼻子,一脸嫌弃的小模样,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战宇有多少兵马,王军有多少兵马?若是这般就让战宇打了胜仗,大家都不用要脸活着了!
她极想敲打敲打宇文睿,可一见她包裹严实的左脸颊,又生生地忍住了。
前日,趁着宇文睿昏睡的时候,柴麒曾为那里换过药。景砚一看到那狰狞处,眼泪刷的就落下来了。她不敢想像,若是无忧落下这样的伤疤,会如何。是以,她再面对宇文睿的时候,心便不由得又软了几分。
宇文睿注意到景砚盯着自己失神的模样,那神情中蕴含着的不止是关切,还有些别的东西,似乎是某种说不清楚的情愫。她朝着景砚挪了挪身体,右手拉过景砚的手,柔声道:“你别担心,会很快好起来的。”
自从重伤之后再见景砚,宇文睿就没唤过她“阿嫂”。仿佛景砚也不很在意这件事。而更让宇文睿开怀的是,只要是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景砚便没再自称过“哀家”,每每只称“我”,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景砚觉察到宇文睿在安慰自己,朝着她展颜笑了笑,由着她拉着自己一只手,另一只手打开一封书信。
“裴先生说,乌蛮国那边不太|安分。”
自从景砚来到北郑后,朝内的一切大事小情、分毫举措,裴先生都会事无巨细地报知于她。这个宇文睿是知道的,她奇的是——
“乌蛮国?他们也来凑热闹?还是受了北郑的唆使?”
景砚摇头道:“目前尚不可知其原委。不过,裴先生在信中说,母后安排得极是妥当,一方面派能言善辩之士赴乌蛮游说,另一方面由武将带兵至边境以震慑乌蛮人。”
景砚顿了顿,又轻声道:“裴先生说,是英国公世子主动向母后请缨,远赴蛮夷之地,震慑乌蛮的。母后亦同意了。”
宇文睿抿着唇,没作声。
英国公世子便是景衡,他是先帝的舅兄,又是朝中的重臣,英国公景子乔近年来渐渐将府中的一干事务都交托给了他,他久不带兵,何况又是亲赴蛮夷之地,做些个普通将军即可做的事?当真是杀鸡用了牛刀了。且是他主动请缨。
这事儿啊,只有一个原因:景嘉悦这场祸惹得太大了,大得令景家惶恐不安。景衡啊,这是替景嘉悦赎罪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