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砚 !又几日过去了。
宇文睿归心似箭,怎奈之前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堪。倒不为别的,她怕自己走到半路伤口崩开。崩开就崩开,不过疼些,也是无妨,她最担心的是这么血淋淋地出现在阿嫂面前,惊吓着她。去乌尔山的路上,她反复嘱咐过柴师姐,万万不可告诉阿嫂自己为取眠心草受伤的事。柴师姐是满口答应的。
宇文睿悄悄看过伤处,她自己都觉得那左胸口上肌肉翻起的三角状创口挺狰狞的。深浅不一的红色,是她身体里淌出来的已经干涸的血和创面上结的痂;白色的,是漠南的疗伤圣药的粉末。掺杂在一处,成了一种诡异的粉色。
这么可怕的样子,还是别让阿嫂看见的好。
果然如凰儿所说,落疤是一定的了。幸亏宇文睿不是个爱臭美的人,要不是担心阿嫂看了难过,她倒觉得自己这疤落得挺有成就感的。
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挂彩的?
想到将来终有一天,自己会与阿嫂赤诚相对,宇文睿的脸上就发烧。
这事儿想想也是挺美的啊!
她痴痴地对着眼前的空气傻笑。
不提防一抬头,正对上一脸怪异地打量她的吉祥。
宇文睿表情一僵,旋即回复如常,冲她招招手道:“小丫头,过来!”
吉祥早和她混熟了,挨挨蹭蹭到她身边,由着她搂着自己的肩膀,不时地揉揉自己的脑袋,或是拉拉自己的小辫子,也不着恼。
这个自称是“朕”的姑姑,吉祥觉得她有时候比自己还像个小孩子。她喜欢看着远处的风景发呆,喜欢独自蹲在雪地上捏雪团子,还会一个人傻呵呵地笑,就像刚才那样。吉祥觉得那是小孩子才会做的傻事。像小姨,还有漠南自己认识的许多人,都是每天忙忙碌碌、风风火火地做着自己的事,绝不会那么孩子气。
吉祥从小没什么玩伴,难得见到个“小孩子”,何况这个“小孩子”还是个受了伤的,她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对她好点儿,她心情好了,伤口也会愈合得快点儿吧?就算她喜欢扯自己的小辫子,揉自己的脑袋,吉祥也默默忍了。
宇文睿哪里知道这孩子已经把自己拉低到了同一个年龄段?她还自以为挺有做姑姑的范儿呢!
“小丫头,你什么时候偷偷进来的?”
吉祥朝天翻个白眼,无视她话语中的“偷偷”两个字,道:“我刚听先生读完今天的例书,想拉着小姨来看你,结果路过银安帐,听卫兵说小姨正在和几位王公议事,只好自己先来了。”
宇文睿心念一动,她既为天子,该有的政事敏感度还是有的。不过,她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依旧揉揉捏捏着小姑娘。
“就知道吉祥最好了!”她捏捏吉祥略带婴儿肥的小脸儿,欣慰道,“等姑姑老了,走不动了,吉祥还要这么孝顺姑姑啊!”
小姑娘完全理解不了她在说什么,只能默默地承受她的蹂|躏。
“吉祥可愿随姑姑去大周住?”
“住?”小姑娘困惑了,“住很久吗?”
宇文睿笑道:“自然是住很久。吉祥不是想见到爹爹吗?姑姑带你去认爹爹,然后吉祥就可以一直和爹爹、和姑姑在一起了。还有一位又漂亮又温柔的仙女……”
“是天女吗?”
“正是。比天女,比仙女还漂亮,还好看!”宇文睿知道,在漠南神话传说中,天女相当于中原的仙女,甚至比仙女还要尊贵。
小姑娘听得似懂非懂。
宇文睿犹自道:“吉祥见到她一定会喜欢她的!吉祥要称她为母后……”
小姑娘两道英挺的眉毛登时拧成了一团儿,“母后?是娘亲吗?”
“和娘亲差不多。”
“可是吉祥有娘亲!娘亲已经……已经……”小姑娘说着,眼圈都通红了。
宇文睿一头黑线:她这是把小丫头弄哭了吗?
一大一小正纠结时,帐帘被撩开,凰儿肃然地进来。
“阿睿!”凰儿也顾不得身上的寒气冻着宇文睿了,急三火四的。
宇文睿一怔:“怎么了?有大周的消息?”
凰儿蹙眉:“大周没有,北郑的消息倒是有!孤手下的骑兵队今早外出巡逻时,遇到几个北郑人正被一伙蒙面黑衣人追杀……”
北郑人?哪里来的北郑人?
还有蒙面黑衣人……
只听凰儿续道:“孤的手下本想去问个清楚,谁想那伙蒙面黑衣人下手又快又狠,转瞬间就把北郑人杀了个干干净净!被孤的骑兵队围住,他们倒是毫无惧色,执意要面见孤。”
宇文睿隐约觉察出了什么,心头一紧,忙问:“你的骑兵可有伤着他们?”
凰儿摇头道:“那骑兵队长是个跟惯了孤的,聪明得紧,情知事情不简单,就带着那伙黑衣人,连并北郑人的尸首、行李、马匹回来了。”
宇文睿这才略略放心。
“你看这个。”凰儿把一份装饰华丽的信封交给宇文睿。
宇文睿也不客气,抽出其中的信,边读着,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北郑要和漠南联盟?那几个北郑人是使者?”
“是。”凰儿凝重点头。
信的落款处是北郑的皇帝金印。
杨烈不是死了吗?难道那小太子继位了?
宇文睿无暇细思这事,她关心更重要的事。
“北郑联盟漠南,要攻我大周吗?”她双眸微眯,“那么,漠南女王的意思呢?”
凰儿顿觉一股强烈的委屈感涌了上来,“事到如今,你还要疑我吗!”
“我……”
“就算阿拉坦氏不及你宇文氏尊贵,可我们漠南人也是有血性有义气的!孤若有他心,当初帮你做什么?救你做什么!阿拉坦·娜仁在你宇文睿的眼中,就是这等骑墙之人吗!”
凰儿越说越激动,尤其想到自己为这人做了那么多,这人还要疑自己,还有苦命的姐姐,爱上那个宇文达……一时哽咽。
哎?这是闹哪样儿呢?先把小的惹哭,这会儿又把大的惹哭,作孽啊!
宇文睿无法,只好轻拍凰儿的肩膀,软下声音来:“你别这样啊!朕不是那个意思,真不是疑你……”
凰儿听到她难得温柔的语气,心中酸软得难以承受,索性扑到她怀里,嗅着她身上掺杂着药香与体香的气息,任由泪水蹭在她脖颈间的衣料上。
宇文睿暗叹一声,手掌缓缓拂过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宣泄个痛快,凰儿突地意识到此刻帐中并非只有她二人,惊惶中逃离宇文睿的怀抱,正对上站在宇文睿身后的吉祥不解的表情。
凰儿脸颊飞红,忙收拾情绪道:“北郑这些年也没少侵袭漠南边民。父王在时,忍让为先,不欲挑起事端,可孤却是忍不得的。于私于公,漠南都会同大周并肩作战!孤还是那句话,漠南五万铁骑,十大部族,皆供你驱使,愿为你扫平北郑效犬马之劳!”
宇文睿听得心中感动非常,“凰儿,大恩不言谢!”
凰儿咬唇道:“你是大周的皇帝,孤却愿看到你成为这天下的皇帝……”
“好!就如你愿!”宇文睿慨然道。
“朕想见见那几个蒙面黑衣人,若朕所料不错,他们应当是大周人。”
凰儿同意道:“孤也这般想。自然是要让你见的。他们见到孤后,就质问你的下落,可见是为了寻你而来的。”
是阿嫂派来的吗?宇文睿心中激荡。
果不其然,那几个黑衣人正是吴斌和三名内廷侍卫,另外几人,是雍州节度使孟昭辉及他手下的几名高手。
这位孟节度使,就是景嘉悦的亲舅舅,孟夫人的胞弟。昔年宇文睿登基之前,景砚便想通过孟夫人联络他拥立新帝来着。
众人见到宇文睿安然无恙,都是又惊又喜,连忙拜倒。
宇文睿也是感动,一一搀扶起他们。
尤其是面对孟昭辉的时候,宇文睿感慨道:“孟卿是封疆重臣,竟能亲涉险地护驾,朕很是感动!”
孟昭辉也是个豪爽汉子,朗声道:“有陛下在,咱们大周才安稳!臣的性命,又算得什么?”
宇文睿又问道:“你们是如何来的?”
吴斌道:“陛下离开不久,太后就召见何大人与臣。命何大人统管御林军护卫京畿,命臣速到雍州找孟大人来漠南护驾。”
“阿嫂有心了!你们都辛苦了!”
宇文睿又摇头自责道:“此事,是朕疏忽任性了。”
“真的要走了?”凰儿不舍地凝着宇文睿。
“唔,这么些日子了,朕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北郑使者死在漠南,难免他们要疑到你的头上。凰儿,你要多加小心。”
凰儿鼻腔一酸,猛然转过身去,佯装替宇文睿收拾行装,却是不让她看到自己难过的模样,声音却傲然道:“小小北郑,孤难道还怕他们不成!”
宇文睿看着她的背影,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有些事,她不是看不懂。
有些情,她注定要辜负。
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出口的好,免得伤人。
沉默半晌,宇文睿先开口道:“有孟昭辉和吴斌他们保护朕……和吉祥,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凰儿轻“嗯”一声,“你很快就会对北郑用兵吧?”
“是。”宇文睿坦然道。
“孤的五万铁骑等你的消息。”
“好。”
“吉祥你要好生待她,别让她受了委屈,孤的漠南将来还指望她承继呢!”漠南女王终于回复了几分霸主气势。
这一次,宇文睿却只是笑笑,什么都没说。
凰儿,朕此生注定是要辜负你了!
吉祥,她将来做不得漠南女王,她会做皇帝。朕会把整个天下,都交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