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砚 !七八岁的小姑娘,浓密的乌发被扎成一圈细小的发辫,身上穿着漠南长袍,脚上是一双小小的毡靴——
典型的漠南女孩子打扮。所不同的是,她细小的发辫下坠角的不是普通的发带或是牛角饰物,而是纯金打造的如意状或马蹄状的指甲大小的小坠子,随着小姑娘头部的动作一跳一闪的。做工颇为精致,可见价值不菲。
小姑娘的长袍也不是普通的布袍,而是用金线银丝衮过的,袖口和领口处都绣着半个拳头大小的雄鹰图纹。宇文睿知道,那是漠南阿拉坦部族的徽记。
小姑娘的脸有点儿婴儿肥,但已经隐隐可见大女孩子的轮廓。她的眉峰很英挺,不似一般女孩子那样柔婉。一对凤目微微上挑,很是有神。她的鼻梁略挺,薄唇,标准的宇文氏的长相。
宇文睿已经清楚这小姑娘是谁了。
宇文睿并不急着说话,她从容地轻握着小姑娘按在自己伤口上的小手,眼含笑意看着对方。
不成想那小姑娘先羞红了脸,垂着眼睛,不好意思再和宇文睿对视似的。
宇文睿由着她抽回手去,并没难为她。
一时间,帐内的一大一小两个人默默无言。
半晌,小姑娘到底是受不了先开口了。她边说着,边偷偷地眼风滑向宇文睿的伤口处。
宇文睿却没听懂她的漠南话。
小姑娘见她眼中的困惑,眨了眨眼,立刻换了汉话。
“你那儿很痛吧?”
宇文睿的伤口早已经被包扎好了,她能感觉到那里正在恢复,有几丝痛,还有些渐渐愈合的痒意。难受自然是难受的,不过能听到这小黄莺一样的声音,心情也舒畅了不少。
“不很痛了。”她回答小姑娘。
小姑娘登时露出惊异的表情,“真的吗?小姨带你来的时候,你身上都是血,我看到那伤口了,好多血!”
宇文睿轻笑道:“你不害怕?”
小姑娘使劲儿摇了摇头,连带着头上的金坠角碰撞在一处,叮当作响。
“不害怕!小姨带我去打猎,我还射死过野兔呢!”小姑娘说得骄傲。
若是寻常人家七八岁的女孩子,怕是会抱着活野兔喜欢个不停吧?宇文睿喜欢这孩子胆大豪迈,右手拍拍榻边,示意她挨自己近些。
小姑娘和她熟了些,也没那么羞涩了,贴着她右臂坐着,歪着头看了宇文睿一会儿,突道:“你是小姨的朋友吗?我都没有见过你。”
宇文睿勾勾唇角,逗她道:“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
“啊?”小姑娘表示不相信。
宇文睿拉过她的小指,“我们打个赌,赌我认识你。”
小姑娘想了想,继而大摇其头:“不干!一定是小姨告诉过你,和你打赌,我肯定输。”
宇文睿哈哈大笑,却不料牵动了伤口,不由得疼得龇着牙抽冷气。
小姑娘朝帐顶翻了个白眼,边伸过两条小胳膊扶住宇文睿,边小大人儿似的嗔怪道:“看看你,多大了,还这么不让人省心!”
宇文睿再次喷笑,“这话你跟谁学的?”
小姑娘一脸无奈,“每次我淘气,小姨都这么骂我的!”
恰在此时,帐帘一挑,凰儿衣饰华丽地出现了。她接过侍女手中的托盘,听到小姑娘的声音,刚要训斥,突地瞥见歪在榻上笑吟吟的宇文睿,大喜。
“阿睿!你醒了!”
宇文睿颔首道:“醒了。”
她看到凰儿手中托盘上的药盅和玉碗,漠南女王俨然成了自己的使唤丫头,歉然道:“凰儿,多谢你了!”
凰儿心中一甜,又是一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放下托盘,把药盅捧到她的面前,“吃药吧!对你伤口的愈合大有好处的。”
宇文睿忙接过来,道:“朕自己来。”
凰儿本来担心她左臂动作牵扯到伤口,可是见她眼中的执拗,默叹一声,由着她自己喝去了。
宇文睿三口两口灌下汤药,顾不得品咂苦涩的滋味,急问道:“可有柴师姐的消息?”
凰儿眸光一黯:这人,都不问问自己的伤势如何吗?都不问问熬这汤药花了多少个时辰吗?都不问问是谁替她绑的绷带,换的衣衫,衣衫又是谁的吗?当真只是为了问柴姐姐吗?问柴姐姐如何是假,担心那景姓女人是否吃了药才是真吧?
她想到替宇文睿换衣的时候见到的紧致的肌肉,精致的纹理,小小的坟|起和粉红的樱桃,还有那小腹上让人喉间发紧的线条……脸上就不争气地蒸腾上了红云。
可她毕竟是漠南女王,她有她的骄傲。于是她昂起头,对上宇文睿,就像在谈论国事一般,“柴姐姐一到你们大周京城,我们漠南的使者就飞鸽传书回来了。”
宇文睿闻言,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朕睡了多久了?”
“你昏睡了整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阿嫂可曾吃了药?施然会炮制眠心汤吗?柴师姐的眠心草交接得可还顺利?
宇文睿再也躺不住了,她一把扯下盖在身上的薄被,“我得回去!”
她这一动弹,伤口又被扯痛,痛得她额角上冒出了冷汗,腿一抖,险些栽倒。
“你疯了!”凰儿按住她,急道,“你知不知道你的伤有多重?”
“朕自己扎的刀子,有分寸!”宇文睿倔犟道。
“就算你有分寸,那是什么地方?伤口离心脏只半分,要是扎在心脉上,你还有命吗!”
“朕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宇文睿!”凰儿突喝一声。
宇文睿怔住。连旁边的小姑娘都呆愣愣地看着自己暴怒的小姨。
凰儿眼圈泛红,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哽咽出声。
“阿睿,”她颤抖着声音,“就算……就算你不顾自己的身体,难道……难道你连她都不顾了吗?”
宇文睿拧紧眉头,看着她。
“你若短命,我……她……你让她怎么活?”
宇文睿沉默了。
柴麒背着宇文睿的心口热血滋养的眠心草,一路狂奔,半口气都不敢歇息。景砚的死活,她倒不在意,她只是唯恐辜负了宇文睿的托付。
大周禁宫她再熟悉不过。她也懒得废话,更懒得让人通报,脚下不停歇,直奔禁宫东侧的太医院。她知道,景砚既然病重,施然要么在坤泰宫中瞧病,要么就是在太医院内待命。
果然,年节下太医院虽然冷清得紧,施然却还守在这儿。
柴麒也不啰嗦,一把扯住施然:“赶紧制眠心汤!”
施然是个读书人,哪见过这等架势?
“你……”
“我什么我?皇帝没对你说她去亲取眠心草的事儿吗?”
说过是说过,还是要以心血供养什么的。施然还记得自己当时跪求皇帝不要以身试险,皇帝却一脸决然的模样。不错,这话头儿他没对景砚说。
“姑娘,你是……”他记性颇好,借着冬日午间明媚的阳光,看清了这白衣女子不就是当初在宫墙上救驾的那位女侠吗?
柴麒小心摘下背后的皮囊,拿出其中的玉盏,殷红的药草熠熠发光。
“真的是眠心草!”身为医痴,施然觉得这辈子都值了。
“这血……”这血真的是陛下的心口热血?施然声音颤抖,自己的心口都觉得搅得疼。
“别废话了!”柴麒不耐烦地打断他,“眠心汤,会吧?”
施然忙不迭点头,道:“在下早准备好了。”
凭窗而立,冬景依旧。
这两日来,景砚已经习惯了这样站在窗前,没有人清楚她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只有偶尔的询问暴露了她所思所想。
“皇帝可有消息了?”
“还没呢,”秉笔应道,接着又劝道,“陛下是真龙天子,吉人自有天相,主子别急!”
景砚只摇了摇头,没做声。
焉能不急?儿行千里母担忧……
景砚突地自嘲苦笑:只怕是自己想把无忧看做孩子,无忧却不这么想!
漠南,漠南铁骑,北郑……
若能得漠南铁骑相助,拿下北郑便更容易了两分。可是,漠南铁骑……
那个医女十有八|九就是漠南女王,她到底是什么态度?难道,她真的被北郑收买了?
要知道,自太|祖年间起,大周待漠南阿拉坦氏不薄啊!那个漠南女王,听闻自幼果决刚毅,会是个怯懦卑琐之人吗?
“主子,施大人求见。”
“施然?”景砚问,“是来送今日的例药吗?年节下的,难为他守着哀家了!”
“施大人说,是来送……眠心汤的。”
“什么?”景砚一惊,又是一喜,“皇帝回来了?”
侍墨摇头照实禀道:“奴婢只见到了施大人,并没见到陛下。”
“传!”
语声虽然果断,景砚的心已经沉了下去——
只有眠心汤,不见无忧……
她脑中骤然现出前日金龙胸口的血迹来,更觉心悸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