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宓在三日后的午后醒来,彼时商墨凌正在外殿召见吏部和工部两位尚书议事,她听到模模糊糊的对话声,还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
她在眼皮里转动眼珠,感受到阳光照进窗子。塌边有人走动的声音,一个人停在她面前,动作轻柔地将她扶起来,一勺温热的汤药紧随其后地送到唇边。
她主动张开口,喝下了那勺汤药。
“娘娘会自己吞咽了!”她身边的人惊喜叫道:“吴太医,快请吴太医来为娘娘诊脉!”
身边又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一个人将她的手腕放在手枕上,一只手搭了上来。
她又在眼皮内转动眼珠,并且尝试睁开眼睛。
商墨凌在外殿与工部尚书说着什么,忽然听到内殿起了喧哗声,当下便心里一惊,顾不上正在絮絮叨叨的尚书大人,起身就往内殿而去。
内殿正有一个宫婢急急忙忙向外走,不及防便和商墨凌撞了个满怀,那宫婢立刻后退一步跪在地上,开口便道:“陛下!皇后娘娘醒了!”
商墨凌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门框:“知道了,你让开。”
宫婢立刻起身为他让开道路,商墨凌没有动,而是先定了定神,才慢慢走近内殿。
桓宓果然已经清醒过来,面色虽然苍白,可眼睛里已经有了神采,正半倚在榻上与吴临说着什么。
他低下头,握拳抵在唇上,咳了一声,语调平静:“吴太医,退下吧。”
桓宓眸光一转,投在他身上,微微一笑。
吴临向他行了礼,又说了两句什么,然而商墨凌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定定地看着桓宓弯起的唇角,下意识地回之以微笑。
榻旁服侍的阿默看到帝后这幅模样,不由好笑,伶俐地上前,将吴临引了出去,并遣退了殿内所有的宫婢内侍,还贴心地为他二人关上了殿门。
商墨凌侧着身子在榻边坐了下来,一只手握住了桓宓的手,另一只手伸上去,在她脸上摸了摸:“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都还好,许是睡久了,觉得身上没力气,”桓宓说着,笑了笑:“我以为我必死无疑了。”
商墨凌的手向下滑去,滑过她修长优美的脖子,瘦削绵软的胳膊,握住她另一只手:“我也以为你必死无疑了。”
桓宓笑出声来:“那做什么还要令太医救我?”
“救一下试试,”商墨凌微笑道:“兴许救得活。”
桓宓点了点头,又向四周看了看:“这不是长秋宫。”
“是长乐宫,母后的寝殿。”商墨凌口吻轻松,与她玩笑道:“幸好你醒了,再拖几日,恐怕母后就要赶人了。”
桓宓试着握了一下拳,又用力展开,问道:“前朝如何了?”
“老样子,还在闹,”商墨凌道:“只等你醒来,与我一同平定天下。”
桓宓扶住商墨凌的手,翻身下榻,试着自己站起来:“抱歉。”
商墨凌也不阻止,只站在她身边,任由她攀着自己的手臂使力气:“江陵君和清河君已经抵达长安,尚没有安排觐见,我已经发诏给阳平君,让他尽快赶来,也就这一两日的功夫。”
桓宓挑了挑眉:“阳平君?”
商墨凌点了点头:“凤衍书。”
先代阳平君在梁王之乱后便上疏告老,将爵位传给了凤衍书,自此,阳平与皇室更加疏离,就连先前一直追求的皇商之位,都已经讳莫如深。
“许是明白了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桓宓道:“你打算如何呢?”
然而商墨凌却问道:“你为什么要自尽?”
桓宓怔了一下才回答道:“或许是因为迷了心窍。”
的确是迷了心窍,才会过分在乎皇后的名分,才会怀疑自己的丈夫,以为他真的要牺牲女人来安稳江山。
商墨凌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反而道:“母后已经令良妃提审慎昭仪,逼她招供下毒的渠道。”
“不必了,我应该知道那个渠道是什么,”她扶着商墨凌的手站起来,在室内走了几趟,感觉力气逐渐回到四肢百骸里,犹如新生:“去查先前供在良妃寝殿的那尊观音玉像,母后曾经提到过,那尊观音很奇怪。”
商墨凌“嗯”了一声。
桓宓又道:“听阿默说,救活我的丹药,是金陵君进献的?”
商墨凌点了一下头:“母后已经许诺给他,因着这份活命之恩,你我都不会亏待他。”
桓宓道:“他到长安的时候,我还没有服毒。”
商墨凌笑了笑:“你给了他政治投机的机会。”
桓宓低头微笑,又抬头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对不起,是我太任性。”
“彼此,”商墨凌道:“去向母后辞行,我送你回长秋宫。”
聚集在长乐宫的太医终于被遣散,帝后相携从长乐宫离开,带着先前长秋宫跟来服侍的婢女,没有叫肩舆,而是一路步行回了桓宓的寝殿。
后宫向来不缺千里眼与飞毛腿,只不过是一路的功夫,各宫都已经收到了皇后病愈的消息。帝后方在椒房殿安顿妥当,各宫嫔妃便闻讯而来,每人都携了重礼,一脸喜气洋洋仿佛是发自内心地为桓宓地康复而高兴。
桓宓更衣上妆,在椒房殿接受嫔妃朝觐,细粉与艳丽的蔷薇硝盖住了原本苍白的面色,微笑的时候,竟然有神采奕奕之感。
赠予她毒药的平妃列在众妃之首,向她稽首而拜,表情平静,仿佛皇后染病的时候,与她丝毫关系都没有。
桓宓清了清嗓子,叫出她的封号:“平妃。”
平妃低了低头:“妾在。”
桓宓道:“你的心意,本宫领了。”
平妃道:“是。”
诸妃面上神采各异,就在皇后因桓相之事被冷落后,平妃曾来拜访,皇后当夜便染了重病,甚至移到长乐宫去休养,这其中的猫腻,每个人都猜测出千百种花样,今日桓宓的这番话,简直是坐实了所有合情合理地猜测。
然而桓宓并没有针对此事再有更多的言语,她将目光转向良妃,发问道:“凤姮兮可招了什么?”
良妃表情一暗:“妾愧对娘娘信任,她一口咬定自己是清白的,妾不敢对她上私刑。”
“不必上刑,也不必审问,”桓宓冷笑一声:“大长秋,遣人从封禁的漪澜殿,良妃寝居之处,将那尊观音玉像抬出来,再去传太医院院正吴临。”
白碧君跟在皇后身边,将她的吩咐一样样记了下来。掖庭司的女官去被封禁的漪澜殿中将观音玉像抬了出来,当场砸碎,取了一块碎石交给了吴临,吴临又将它丢进沸水中煮了一会,将水喂给了一只猫。
“倘若这玉像上果真是导致良妃娘娘中毒的罪魁祸首,而良妃娘娘又是与先帝当年所中的是同样的毒,那还要再观察两日,才能确定。”
诸妃被他直白的言语吓了一跳,这才明白,她们所面对的已经不是寻常的后宫倾轧,而是一场涉及先帝与先皇后的政治阴谋。
桓宓平静地点了点头,道:“你将这只猫带回去,好好瞧着。”
吴临领命退了下去。桓宓再次对群妃展露微笑:“本宫前些日子重病,还要多谢平妃代为打理后宫,为本宫分忧。如今本宫康复,着实不好意思再劳累平妃,今日起,平妃便卸了这桩差事,好生在寝宫歇着吧。”
平妃欠身领旨谢恩,率先告退。
桓宓又道:“诸位还有要奏禀的事情?倘若没有,便散了吧。”
她话音方落,舒美人便应声而起:“启禀娘娘,慎昭仪如今还是陛下的嫔妃,久居暴室恐怕不合礼数。”
桓宓沉吟了一下,深以为然地点头:“大长秋,传旨,褫夺坤城凤氏姮兮之封号,降为采女,在此案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不准前去探视。”
诸妃皆吃了一惊,凤姮兮的父亲护国公还在前朝联合其余七脉凤氏共同上书,要求皇帝严惩虐杀梁王的先丞相桓杰,更有甚者,甚至已经提出了废后的要求。然而皇后却在大病之后一改之前作风,手段凌厉地软禁平妃、贬了慎昭仪。
简直是在与护国公,与整个凤氏公然宣战。
桓宓在凤座上再次发问:“各位还有什么要事吗?”
底下的嫔妃终于发觉事情的走势已经严重偏离了先前的预测,甚至超出自己的掌控范围之内,自然不敢再说些什么,当先便纷纷欠身告退。
商墨凌避在内殿,待嫔妃们尽数离开后才跨出来,含笑着笑意为桓宓鼓掌:“皇后好魄力。”
然而桓宓挺直的腰背却蓦然一软,瘫在凤座上,商墨凌吃了一惊,几步走上去扶她,才发现她掌心里都是虚汗。
“你明明撑不下来,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商墨凌着急道:“你这是……”
“我若撑不住这一场,日后还如何面对这些吃人的嫔妃,”桓宓被商墨凌扶起来,觉得整个手脚都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索性攀着他的肩缓了一会:“她们都以为你要废后了,我若不再强硬一些,只怕那些庶妃都敢踩到我头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