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玺凤印 !桓相在当夜服毒自尽,死前遣人将他查出的醋油灯案所有线索证据送到了商墨凌手中,皇帝勃然大怒,当即将坤城君与坤城夫人传进皇宫,审问此事。
很多时候,活人的千言万语,比不上死人留下的一句话。
坤城君要保良妃,自然不会承认这些蛛丝马迹,不仅如此,还反咬一口,指责桓杰狗急跳墙,为了解自己的困境,不惜构陷皇亲国戚。
商墨凌微微冷笑:“你说,左相是为了解自己的困境。”
坤城君一脸浩然正气,大声道:“请陛下彻查此逆,还臣夫妇一个清白!”
商墨凌道:“桓相已经去世了。”
坤城君一怔:“去世了?”
他随即便反应过来,又拔高了声音:“陛下,桓杰这是畏罪自杀。”
商墨凌怒急反笑,道:“好一个畏罪自杀。”
坤城君眼睛盯在桌脚下,毫不示弱:“陛下应顺势彻查,必能揪出桓党余孽。”
“你!”商墨凌仅仅叩着桌案,尽力平静自己的情绪:“朕着你与桓相同查醋油灯案,既然你不认同桓相,那么你自己又查出了什么?”
坤城君愣了一下,脑子里瞬间过了千万种理由,他一直在桓杰虐杀梁王一案上兴风作浪,竟然疏忽了本职。
推给谁?
他定了定神,叩头下去:“臣被桓逆虐杀梁王一事扰乱心神,此案尚未取得进展,还请陛下降罪。”
商墨凌立刻道:“拖下去,仗九十。”
这顿板子并不能起到什么实质的效果,只不过是商墨凌怒急攻心,想要借此来泄愤罢了。坤城君被拖到甘泉宫外行刑,往来觐见议事的朝臣伴着棍棒落在人身上的撞击声进入宣室殿,无一不心惊胆战。
这场闹剧很快传到了皇太后耳中,长乐宫的女官亲自来叫停了杖责,恭敬请商墨凌前往奉先殿觐见。
奉先殿中供奉着历代帝后的挂像,皇太后装扮隆重,独自伫立在先帝像前,仰头看那副略有些泛黄的画像。那幅像是在他还年轻,方登基不久的时候画的,画中人目若沉星眉若折剑,与她记忆里的深宫帝王一模一样。
商墨凌步行从甘泉宫而来,这一路使他的心情平静了不少,并且为自己的莽撞易怒而后悔——当庭杖责一位国公,这的确是一件极为失态的事情。
他在开国大帝像前上过香,恭敬地站在皇太后身后,低低唤道:“母后。”
皇太后没有回头,只道:“跪下。”
商墨凌依言撩袍下跪。
“你今日做的错事,想必不用我说,你自己也能明白,”皇太后背对着他,沉声道:“昔年你父亲如你一般年纪的时候,已经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教下臣不能准确揣测他的心意,可你登基已有数年,却依然收不住自己的情绪。”
商墨凌无奈道:“母后,你没有听到坤城君是如何颠倒黑白的。”
皇太后转过身来,目光凌厉:“你仗他九十,能使他改口吗?能改变他的心意吗?除了表现出你自己的手足无措,还有什么用处呢?”
商墨凌没有说话。
皇太后叹了口气:“陛下,你关心则乱了,你可知桓相为何要自杀?就是为了避免他自己成为你的阻碍,只要他还活着,你就不得不顾忌他,就会缩手缩脚,被人牵着鼻子走。”
商墨凌闭了闭眼睛,点了一下头:“母后说的是。”
皇太后又道:“坤城君是在误导你,让你将精力尽数投在桓相的名誉上,你想要为他证明清白,就必须公布桓相所查出的一切,可那些东西,只要皇后一日是外姓,凤氏就一日不会承认,现在你面对的,不是八脉家族,而是一个凤氏。”
他们或许会为了后位和相互倾轧,那是凤氏族内的事情,一旦族外出现了敌人,这个家族又会团结成一个整体,共同攘外。
商墨凌的思路在她三言两句的点拨下逐渐清晰,好像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了头绪:“我们掉进一个局里去了,母后。”
皇太后“嗯”了一声,道:“谁布的局?”
商墨凌道:“凤氏。”
皇太后又道:“如何破解。”
商墨凌张了张嘴,忽然哑了声音。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现在与他为难的是整个凤氏,可凤氏为难他的原因是家族地位受到了威胁,坤城君利用这个心理,在凤氏与商氏之间掀起滔天巨浪,试图转移皇帝的注意力,掩盖自己的罪行。
想要解决坤城君,必先安抚凤氏,而安抚凤氏唯一的方法,就是废掉外姓皇后,令择凤氏女而代之。
凤氏也不想与皇族为敌,一旦中宫的主人变成了凤氏女,坤城君与商墨凌的私人恩怨,他们必不愿插足其中。
但商墨凌并不愿废去皇后,坤城君知道他的心理,才会毫无顾忌地任由事态愈演愈烈。
皇太后叹了口气,道:“你不能与帝国的所有朝臣为敌。”
商墨凌沉默许久,感到浓重的悲哀无奈淹没了自己,他张了张嘴,声音黯哑:“我曾许诺过,她不会独自面对凤氏,因为我会和她在一起。”
“好啊,”皇太后道:“那你明日下旨退位罢,将皇位让给浙王,朝臣不会与一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逊帝计较太多。”
商墨凌没有说话。
放弃皇位,他怎么可能放弃皇位,他的皇位是由无数人的性命垒起来的——被先后毒死的父亲、为平叛而死的将士、甚至死因不明的梁王、慨然赴死的桓相。
还有沂国的十年苦寒,代国的步步惊心。
还有被皇太后逼迫殉葬的,自己的嫡亲姨母。
如果他此刻放弃皇位,这些人的努力都会变成笑话,来日他下到地府,也会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皇太后曾在他登基前夜询问桓宓,是不是一定要这个后位,它可能长满了荆棘,布满了毒箭。
可是怎么可能不要呢?那是他的妻子,理应与他荣辱与共,风雨同舟。
可她不姓凤,也无意接受凤的赐姓,她的姓氏注定了,她总有一日会成为他的阻碍,甚至成为束缚他的枷锁。
桓宓后退了一步,踩到了布裙一角,险些摔倒在地。
阿默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眼神里满是担忧:“娘娘?”
桓宓对她笑了一下:“回去罢,他们毕竟是母子,母后不会责怪他。”
“她不会独自面对凤氏,因为我会和她在一起。”桓宓一边走,一边低声念叨这句话,一遍一遍地重复,好像这是个咒语,能够给她安慰,给她力量。
阿默忍无可忍,带着哭腔道:“娘娘,您为什么不进去?皇太后想废掉您!当初若没有大人的鼎力支持,怎么可能有坐在龙椅上的这对母子,如今他们竟然想废掉您!”
“别这样说你的君主,阿默,”桓宓摆了摆手:“他是个明主,他的精力应当用在发展国力上,而不是被后宫琐事羁绊脚步。”
阿默咬了咬下唇,沉默了一路,在跨进殿门时低声道:“婢是小女子,不懂这些国家大事,婢只是疑惑,通过牺牲女人来换回的稳定江山,男人难道能心安理得地坐拥?”
桓宓扶着椒房殿的门槛叹气,没有回答,反而道:“今日不必传膳,也不必来伺候,让我静一静。”
阿默有些担忧,想要陪着她,然而桓宓将她一并赶了出去,关上殿门,在殿中的鎏金座椅上慢慢坐了下来。椅子上有一方极薄的软垫,只能起到装饰作用,人坐在上面的时候,依然会被硌地坐不安稳。
据说是为了惊醒坐在这凤座上的皇后们,这椅子并不安稳,若掉以轻心,随时都会从上面摔下来。
桓宓的手放在椅子扶手上,婆娑上面雕工精致的凤首,忽然想起画眉山传说中的那位皇后,如果那是个真实发生的事情,那么她在被冷落之后,是否也曾这样独自坐在椒房殿里,孤独地俯视这个空旷的宫殿,它虽然代表了坤极的地位,却在不知不觉中夺走了她的一切,亲情、爱情,甚至……与生俱来的同情之心。
她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见到过她的丈夫了。
桓宓瑟缩了一下肩膀,忽然觉得冷,寒意沿着脚面攀爬上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站起身,从金阶上走下来,走近内殿,想取一件御寒的衣物,然而阿默却在此刻推门而入,向她屈膝:“娘娘,平妃娘娘求见。”
桓宓淡淡道:“不见。”
阿默有些为难:“平妃娘娘携大殿下来的,特意来求见娘娘。”
桓宓动作一顿,蹙眉道:“她来做什么?”
阿默摇了摇头:“婢不知,但娘娘还是见一见罢,毕竟……您现在还是皇后。”
桓宓长长叹了口气,又回到正殿来,在主座落座。阿默将平妃和皇长子引进来,两人在阶下行她行大礼,口称“皇后千岁”。
桓宓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平身:“平妃有何事?”
平妃在一侧的椅子上坐了,对桓宓道:“大殿下能够出阁读书,全是托娘娘的福,然而他却从未来向娘娘表达谢意。”
商政成再次下跪,对她稽首而拜:“儿臣多谢母后,必不忘母后之恩。”
桓宓微笑起来,先前阴郁的情绪略略好转,她亲自走下台阶,将商政成扶起来:“近来功课如何?”
商政成恭敬作答:“方习了四书,正在拜读历代状元的策论大作,受益匪浅。”
桓宓点了点头,勉力他两句,又唤阿默取了几册她珍藏的孤本来,赏给商政成——她眼下已经四面楚歌,平妃在这个关口的示好,来自凤氏后妃的肯定,对她无疑是雪中送炭。
她与平妃闲聊片刻,平妃便借口皇长子要去习书而告退。虽然时间很短,也只是闲聊了一些衣服首饰,可桓宓却因为这几句家常闲话而心情舒朗了不少,她从上座走下来,在平妃方才坐过的位子上坐了下去,微笑着对阿默道:“我从未想到,我落难的时候,竟然会有凤氏妃前来……”
她猛地住了嘴,同时面色一变,手伸在身子一侧摸了摸,摸出一个小小瓷瓶,只有小指长短,里面盛了一枚朱红的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