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骨 !“南钦?”寅初狼狈地喊她,“这么巧!”
“是呀。”她左右看,“你一个人带毛头来的?”
寅初脸上表情很尴尬,她才发现问得很不得体。他是拘礼的人,和冯家人一一打招呼。一个大男人,手上还要颠着孩子,显得很无奈。他怀里的孩子是她的外甥,本来想避避嫌的,可是眼下又避无可避,委实难办。
雅言打量这种情况,南钦怕是不好袖手旁观,便低声道:“你要不要帮帮白先生的忙?我们可以在车里等你。”
寅初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感激道:“南钦能帮我再好也没有了,我从洋行直接过来的,以为打一针很方便,没想到……那个,嘉树一直在老家,眼下大了接回楘州来,我想带他做个全身检查,可能要耗些时间,会不会耽误你们?这样,回头用我的车送南钦,如果你们有别的安排,我再想法子让你们汇合,你们看行不行?”
他怀里的孩子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大概哭是会传染的,妙音刚消停了一会儿,仿佛被触到了伤心处,马上嘴一扁,像马达发动的前奏,稀里哗啦也开始抽噎起来。再来一轮可吃不消,汝筝叫饶了,应道:“我们先去百货公司,怕走散了遇不着,就在长乐路那个红玫瑰理发店碰头吧!”
大家说定了就分了手,雅言往车旁走,边走边迟疑地回头,“这样合适么?我二哥是个醋坛子,要是让他知道了……”
汝筝被妙音吵得心烦,也没听见她的话,发狠在孩子屁股上拍了两下,“哇啦哇啦点什么?螺丝滑丝了?再这样把你留在这里,不带你回去了!”嘴里说着,已经把孩子送进了车里。
她们的车开走了,寅初倒似乎不急着进去了。南钦看那孩子的眉眼,儿子像妈,俨然就是个缩小版的南葭。这么一来更心疼了,抽出手绢来给他擦脸,“是叫嘉树吗?哦,不哭了,哭得这么可怜!来,阿姨抱抱。”边说边从寅初手里把孩子接了过来。
她一直说自己孩子缘好,嘉树到她怀里果然不哭了。寅初在一旁看着,心里奇异地平静下来。她是小小的个子,和记忆里没有什么两样。小小的个子抱着孩子,站在这里的原本应该是南葭才对。他有些发呆,突然回过神来,带着客气的口吻说,“幸亏遇上你,否则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南钦摇着嘉树说没什么,顺口问道:“你母亲也一道来楘州了吧?”
寅初叹了口气,“我离婚他们不同意,现在离掉了,对我也是诸多不满,哪里肯一道上来!”
这样倒难办了,家里没有个主事的女人,孩子让佣人带着总归不放心。南钦心里也怨她姐姐,光图自己快活不管孩子的死活。将来寅初再娶,嘉树在后母手里生活,不知又要委屈成什么样子。
不过这些顾虑都不好说出口,毕竟和她没什么关系。孩子哭累了,伏在她肩头昏昏欲睡。她轻轻拍他的背,对寅初道:“不是要全身检查吗?要不你先去挂号吧!只是要验血,又要打预防针,一天里办完可苦了嘉树了。”
寅初听她这么一说便两难了,“那怎么办?我生意上忙,最近有个订单要赶出来,也没有时间分两次带他来医院。”
白家是江浙一带有名的望族,家道一向是极兴隆的。老宅里呼奴引婢,未见得孩子就带糟了。南钦道:“你也不必太仔细,我看他精神很好,检不检查都没有什么妨碍吧!要是实在不放心,哪天我抽个时间带他过来好了。”
寅初脸上略有了些笑意,“那太麻烦你了。”
南钦没有说什么,微一颔首抱着孩子上了台阶。
因为嘉树睡着了,悄悄地掀起袖子来,等他感觉到痛时针尖已经拔/出来了。南钦把他搂在怀里,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按住针眼,寅初在她旁边立着,伸手抚了抚嘉树柔软的头发。
他没言声,但是痛苦的姿势让南钦觉得很难过。她踌躇着看他,“姐夫,你最近很艰难吧?”
她习惯这么叫他,似乎也改不过来了。寅初不计较,扯动一边嘴角慢慢地摇头,“别的都还好,就是嘉树来了,恐怕力不从心。”
他不好意思开口,其实是他母亲想逼他再婚才把孩子送到他身边来的。他们认为他没有家庭的压力,婚姻就会懈怠下来。嘉树的到来会让他直面困难,结婚的事也会更放在心上。
他的笑容舒展不开,南钦也不好多说什么,把嘉树胳膊上的棉球拿下来,他接了送到垃圾桶里去,两下里相对无言,气氛便说不出的凄怆。隔了半天还是他打破沉寂,谈起了南葭的现状,“上次我从一个朋友处打探到,说她不在香港了,似乎辗转去了柏林。她有没有联系过你?”
“我料着她怕我怪她,没有给我来过电话。她这人自小就是这样,做事顾前不顾后。”南钦难堪地觑他一眼,“我听良宴说,她和姓金的在一起……我实在是担心,她一个人在外面漂泊,那个人又不一定靠得住。”
寅初缄默下来,稍顿了会儿才道:“金鹤鸣身家都在楘州,也不怕他乱来。他敢欺负南葭,我绝不放过他。再说他顾忌良宴这一层,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撒野,你放心吧!不过要是南葭联系你,你好歹劝劝她。她的根在国内,浪迹在海外不是长久的方儿,让她早些回来,别作贱自己。”
南钦满心感慨,这么好的人,自己的姐姐没福气,白扔了手里的幸福,到最后结局不知道怎么样。现在没人能管束她,她像断了线的风筝在外面纵情寻乐。等哪天想回来发现没有了退路,丈夫成了别人的,儿子成了别人的,那时候她才知道什么叫悲哀吧!
她蹙着文细的眉,忧心忡忡的模样也分外安和。寅初要花很大的自制力,才能迫使自己不去看她。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她出国,他像疯了似的找遍美国所有的高校,可是没有她的消息。追问南葭,她只会一味地冷嘲热讽。作为姐夫,对小姨子关爱过了头,难免要落人口实。他也没法正大光明地打探,于是一个错身,后来就传来了她和冯良宴结婚的消息。
冯良宴,那个军阀的公子,整个江南无人不知。他常常考虑,如果她嫁的是个寻常人,他是不是还有机会把她夺回来?可也仅限于臆想,她的婚姻还算幸福,他除了远远观望,没有别的出路。不过心生向往情难自禁还是有的,就像现在,她抱着嘉树,恍惚有种取南葭而代之的错觉。
寅初垂下头,他一定是疯了,觊觎别人的太太,疯得无可救药了。
南钦不知道他的心思,她还在揣测,如果南葭现在回来,他们复合的几率有多高。
下午的日光静静地流淌过去,坐了十来分钟,倒像坐了半辈子那么长远。嘉树动了动,看样子是要醒了。寅初怕她抱得累,忙过来接手,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向停车场。
寅初说:“今天带着嘉树不方便,改天我请你吃个饭,感谢你今天的鼎力相助。”
南钦笑道:“你太客气了,嘉树是我的外甥,如果遇不上便罢了。既遇上,没有不搭把手的道理。”她看看车内,没有安放孩子的地方,“你们是怎么来的?嘉树一个人坐得住么?”
寅初嘴角略沉了下,“把车门都锁上,让他在后座爬,开得慢些就好了。”
南钦简直惊讶,何至于搞得这样凄惨,哪怕叫佣人抱着也可以啊!
寅初看出她的质疑,无可奈何道:“孩子是我母亲派人送来的,今天刚到。交到我手里人就走了,我也是没办法。”
车子驶向长乐路,他送她去那家理发店。到了店门口,南钦不得不把嘉树放下来。哪怕再揪心,毕竟是人家家里的事,她尽了自己的力,说得过去了。
寅初看着她下车,礼貌一笑说再会。南钦关上了车门,站在路旁朝车里看,嘉树趴在玻璃窗上,两只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呆呆望着她,嘴里呼出来的热气很快模糊了他的脸。她目送车子走远,心里一阵阵牵痛起来。这么小的孩子像沙包似的被抛来抛去,让她想起她们小时候,没有母亲关爱,几乎是乘风长大的。现在轮到这一辈,南葭实在是太狠心了。
她进理发店时,雅言她们还没到。找个临窗的位置坐下来,百无聊赖下翻阅日报,还是今早的新闻。都看过了,只好把中缝的招工信息都细细浏览一遍。不经意间看到头版右下角一方小小的启示,是当时名噪一时的诗人与夫人的离婚消息。她晃了晃神,犹记得那诗人的爱情曾经让多少人艳羡,没想到短短半年就分道扬镳了。这个时代,不管是亲情还是爱情,都像是寄生在浮萍上,让人觉得靠不住。
等了约摸半个小时雅言和汝筝才来,妙音让佣人先带回去了,她们总算可以松散一阵子。雅言的头发不知道怎么折腾才好,原来的大卷要改成小卷,长发要改成短发。南钦和汝筝提不了意见只在一旁看,直到那细细的卷发棒缠了雅言满头,带上个特制的帽子准备通电时南钦才道:“不会漏电吧?”
汝筝盯着理发师手里的插头,迟迟道:“应该不会吧……”
死归死,烫还是要烫的,这是时下摩登女性的惊人意志力。南钦摸摸自己的头发,觉得以前的火钳烫应该更安全些。本来蠢蠢欲动也打算“噱头”一下,待看见雅言拆了卷发棒的样子算是彻底死心了。不说良宴不支持,自己也确实接受不了。这满头的弯弯曲曲让她想起希腊神话里的人物,立刻热情变成了一捧死灰。
雅言倒毫不介意,先头是沙发弹簧,这下子变成了钟表弹簧,她也很乐于接受。不过回到家时唬着了三夫人,捶胸顿足地骂:“死人啊,怎么弄成这模样!现在好在家养头发了,哪里也不许去!”
南钦和汝筝是做嫂子的,没有劝阻小姑似乎也难逃干系。两个人对视一眼,站在厅房里笑得很别扭。正苦于没有借口回避,听见外面佣人叫二少,她顿时松了口气。转回身看,良宴摘了帽子从外面进来,她难掩惊喜地一叹:“你回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