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美人 !诸侯丧仪如何自有周礼规定,周礼上事无巨细,都说的十分详细,甚至公侯伯子男之间用餐所用的鼎都有严格的等级,只不过现在诸侯们胆子大的都不将这个当回事了。只是宴会的时候,如果有所暗示的话,才会用周礼来暗示人。例如晋文公在楚国的时候,楚王用诸侯所用鼎的数目来表示他对这个白头公子的欣赏。
至于其他,诸侯们但凡有些实力的,都会僭越,只是多少的问题罢了。
郑媛知道这事多少不容易,甚至可以说是难的。贵族们视死如生的观念实在是太重了,生前享受的荣华富贵和声色犬马,全部都要带到地下去。
她到公宫拜见太子的时候,见着公宫里头,郑伯以前使用的器具,例如铜钟等物都已经被蒙上了一层白布,只等郑伯墓葬修好,就将这些铜钟搬入墓室中。
太子夷还没有继位,他见着郑媛来,对她一笑,“媛来的正好,庶母这几日身体有些不适,你来了,可以多陪伴她。”
“是……”郑媛点点头,她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太子,发现他今日心情不错,那么待会公子蛮来的时候,或许可以将那事说的通?她心里没底,太子会不会答应,她没有把握,而且太子就算答应了,还有其他的卿大夫,她掌心里出了一层汗,湿黏的厉害。偏偏在面上还不能露出点什么,毕竟她想的那事,在时人看来可能有些惊世骇俗。
郑媛在太子呆了一会就出来,准备去姚子那里的时候,正好遇上了公子蛮。公子蛮身上穿着斩衰,神色有些憔悴,他见着郑媛,安抚一笑,“媛是要到哪里去?”
“太子说母亲有些不好,我去看看她。”郑媛答道,她双眼滴溜溜的看着他,想起之前和他说过的事,她欲言又止的看了一眼公子蛮。
公子蛮会意点头,“我都知道,你不用担心,我这就和太子说。”他说完,又有些犹豫,“不过媛你也该知道,这不一定能成。”
“总要试一试,若是试试都不肯,那就不行了。”郑媛轻声道,不知说给公子蛮听还是给自己听。
公子蛮点头,他知道这个妹妹的脾性,要说不关心,有些事她是真的不会管,可上心了,就算明知不可为,也要试一试。
公子蛮没想过这事能成,毕竟用陶俑代替人殉,之前也没有人做过。最多是用玉人之类的陪葬,而且这么做等于是降低了墓葬规制。他觉得太子能答应的几率太低了,只是这话不好告诉妹妹。
“好,我尽力而为。”公子蛮道。
郑媛闻言,双手拢在袖中对公子蛮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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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子这几日有些劳累过度,加上没有好好休息,人都已经瘦了一圈,幼小的养女和儿子都在她身边,夭倒还好,小公子年幼,吵闹的很。离开母亲又大哭大闹,闹得一众人都不得安宁。
郑媛一来,见着姚子白里透青的脸色,立刻乜了一眼还是哭闹不休的弟弟。原本还吵着要母亲抱的孩子,被她那一眼压的气的快要喘不过来,哽咽着闭了嘴。
原本吵吵闹闹的宫室里头一下就安静下来了,姚子喝了热水,脸色缓了缓,“媛来了啊。”
“嗯,太子说母亲身体不好,所以特意过来看看。”郑媛说着,犹豫了下,“那些侧室还到母亲这里来么?”
年长的侧室有子的母国强大的,基本上只等着和儿女们过日子或者是改嫁,只有年轻根基薄弱的才会惶惶不可终日。
“昨日还来了个呢,在我这里哭了大半日,哎。”姚子摇摇头,“宫里没有君夫人,所有事都乱糟糟的。”
“我前几日和阿兄说,请他上言太子,将人殉换成陶俑陪葬。”郑媛犹豫了一下,还是和姚子说了。
姚子吃了一惊,双臂撑在席上就要起来,“你竟然……”她惊骇难当,“你可知道这事不是闹着玩的?”
“我当然知道,”郑媛扶着姚子,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可是人殉一事实在是太……”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她想要说丧尽天良,可是这话不能说出口,“实在是太过耗费人力,君父生前用过的战马殉主可以,可是人……人不像马,选好种马和高大的母马养个几年就可以的。一个人至少要十多年才能成人,殉葬太多,不管贵贱,实在是太耗费人力了。”
“不过几十人而已……”姚子不禁觉得头痛,“何况郑国也没和秦国那样,逼着朝中卿大夫殉葬,何必……”
“卿大夫是人命,难道后宫侧室就不是人命了?”郑媛反问,将姚子问的哑口无言。
姚子想起那些年轻侧室的脸,叹了口气,她早已经过了争风吃醋的时候,何况这么多年哪里还有看不透的,只要郑伯想要,不管多大年纪了,他都会向别国求娶年轻貌美的女子,不管她嫉妒不嫉妒。何况她还没有那个嫉妒的资格。
对于那些年轻美貌的女子,比起嫉妒,姚子其实怜惜更多。青春年少,如果不是父兄的命令,又怎么可能来到郑国?
“哎,”姚子叹了口气,她摇摇头不再说话。
“能少一个是一个。”郑媛道。她知道自己没有多少能耐,所以她没想过要把郑国换个新天地,只是想着能做一点是一点,沙滩上的鱼太多,不能全部丢到海里去,可是救一个是一个。
“殉人太多其实也有损德行。”姚子摇摇头,她看着一旁眼角挂着泪哽咽的幼子,“能成最好。”
她深深看了郑媛一眼,眼前的女儿依然还是原来模样,但有些地方她总觉得不同。
“自小你就和你的姊妹们不一样,现在想的和她们更是不同了。”姚子感叹,女儿从小到大,行事完全没个顾忌,偏偏还知道眼色,该讨好的人一个不落。现在大了,有些想法她是越来越想不到。
“有甚么不同。还不是一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郑媛带些娇憨吸了吸鼻子。
夭在旁边偷偷看一样,立刻跟着郑媛学。夭这年纪知道美丑,见着郑媛就忍不住学她的一颦一笑。
郑媛看见立刻伸手在她的鼻子上轻轻的刮了刮。
“你这孩子又不知道说甚么话了。”姚子笑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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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姚子预料的没错,这事真的不容易,太子不会那么顺利的就减了自己父亲的人殉。贵族可以减少,毕竟对于贵族,中原不会和秦国一样,由诸侯下令。还是以自愿为主,可是郑伯的那些爱妾们就真的不一定有这个待遇了。
公子蛮和太子说的口焦舌燥,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善于言辞的人,比起和人争辩,他还是更喜欢抓起戈戟跳上战车,和人痛痛快快来上一场。
太子几乎是将公子蛮给轰了出去。公子蛮一见这架势,也没垂头丧气,转头他就去找了上卿公子归生等几个公族。
公族们对太子,有几分心情复杂的。太子年轻是好事,可年轻人绝大多数时候不服管的。郑伯可以平衡公室和公族之间的关系,但不代表太子能。这个太子的脾气可有些桀骜不训呢。
公子蛮对着自己的叔父满脸无奈,“说起来这也是德政,毕竟殉人那么多到底是不好,现在郑国外头多少战事等着,人力能省一点是一点。”
“公子说的不错,的确如此。”公子归生眉毛抖了抖,几个贱隶和女子的性命,公子归生不放在心上,也不会在意,只是他可以借这个事,好好的杀一杀太子的脾性。
公子归生想着这段时间太子处置政事,几乎全凭自己来,对于他这个上卿还有其他公族疏远的不得了。这还了得?
“此事我到时候在朝堂上和太子商议商议。”公子归生如此说道。
公子蛮等的就是公子归生的这句话,他谢过这位叔父,就出来了。站在车上,公子蛮吹着新郑里头的风,总算是觉得有些踏实了。妹妹的嘱托,他当然要做到,可是太子也忒可恶了些,就算不中听,不知道把话说的圆些?非得当着宫室里头那么多人把他给轰出来。
公子蛮想起白日里头的那些,越发觉得自己吞不下这口恶气。太子那么羞辱他,那么他就找叔父来!叔父还是公族里头的长辈,就算太子继位成了诸侯,他就不信太子对着长辈还能呼呼喝喝!
“公子,去哪里?”御人问道。
“回去!”公子蛮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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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之后,公子均回到家里,遮掩不住满脸的疲倦之色。郑媛恰好定好了送给宋国那些卿大夫家眷的礼物。说是送给家眷的,其实和送给卿大夫本人也差不多,公子均人在郑国,但也不能让宋国的那些人把他给忘记了。
“你怎么成这样了?”郑媛见着公子均那满脸憔悴吓了一大跳,明明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是这么一副憔悴样子?
公子均看着郑媛,满脸的无奈,“太子和上卿为了国君丧仪减少人殉一事吵起来了。”
“这也能吵起来?”郑媛吓了一大跳,她原本只是觉得这件事太子和卿大夫决定就行了,没想到双方吵起来。说完她仔细想了想不对,郑媛太明白这些贵族的尿性了,绝对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是这件事之后的意思。
“上卿难道……要和太子相争?”郑媛立刻想到了。
“相争还说不上,不过肯定是想要借此来压太子一头。”公子均揉了揉眉头,“太子这些日子行事,事事自己决定,没有和上卿商议。上卿恐怕已经不满了。”
公子均说完,笑了笑。他倒也能理解太子想要甩开公族的掣肘大干一场的心,只是太子还不明白公族一旦拧在一块,会有怎样的力量。他想起远在宋国的宋君,喉咙里头冒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郑媛心烦意燥,不过转头一想,不管这些人的目的如何,只要他们愿意把事做了就成。
顿时她心情又好起来了。
“算了,他们吵他们的,反正这次可能上卿要占上峰。”郑媛说完,突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上卿是支持还是反对的,立刻就去问公子均,“上卿是说要人殉,还是不人殉?”
“上卿自然是不愿人殉的。”公子均想起朝堂上,和年轻太子吵得不可开交的老头子,不由得想笑。反正这事是落不到贵族头上,减了也不是减他们的。所以太子和上卿吵,朝中卿大夫也最多是袖手旁观。
“那就好。”郑媛心下也觉得太子恐怕是拧不过上卿这个大腿了。
她对朝堂之争,向来也只是看看。公子均对这种公族相争,除了宋国的之外,根本不愿意牵涉其中,她的亲弟弟也只有那么点大,所以完完全全和她没关系,既然没关系,乐的看好戏。
公子归生能做这个上卿自然不是凭借他是先君弟弟的身份,敢问朝堂上的人哪个又没有党羽?
太子在他看来还是太嫩了点,双方僵持不下一段时间之后,终于有人出来做好人,从中进行调解。并且拿出了个折中的办法:先君的丧仪人殉可以减少人数,减少的由陶俑替代,至于郑伯生前用过的战马,喜爱的飞禽走兽,依然照着原来的规矩殉葬。
双方各退一步,皆大欢喜。
郑媛听到这样的结果,知道已经最好了。虽然没有全部改成陶俑,但也很不错了。毕竟这种事在之前是完全没有的,但凡新的东西出来,总要被当做异类。这样已经不错了。
郑媛靠在柱子上,看天上的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