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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刘氏几乎不敢相信她自己的眼睛。
她看到了什么?她每日里惯常给佛前油灯添油的油壶那一截几乎已经被素油染去了颜色的壶嘴,竟然在她的面前, 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变成了一片柔软洁白的纸张!
可是她再不愿相信, 事实也是事实, 并不因她而更易本质。
更何况,现在正拿着那片纸张的人, 可是妙音寺的净涪比丘......
张刘氏愣怔了半日, 才回过神来, 边拿眼睛不住瞥向净涪佛身握着贝叶的那只手, 边踌躇着张口问道:“净, 净涪师父......那个就是......”
净涪佛身将新得的这片贝叶收起, 点点头,应道:“确实是。”
张刘氏当即就笑了起来, 抬头望向上首高坐的那尊大佛,连连合掌, 低唱佛号。
净涪佛身也自在旁边的案桌上抽了几株线香出来, 就着那边厢专门拿来燃香的灯点了,然后就又退回到他自己原本站着的位置,捧香拜了三拜,才上前将线香插·入佛前的香炉里。
如此礼拜过一番之后,净涪佛身和张刘氏也没再在这佛堂中停留。两人退了出去, 站在佛堂前说话。
却是净涪佛身先问张刘氏, “女檀越, 你可有决定了?”
有什么决定已经不需要净涪佛身再来跟张刘氏解释, 张刘氏都知道。
张刘氏似乎已经有了大体的想法了,不过没能真正确定下来而已。毕竟这个想法,关乎的不只有她自己,还有孙五,以及孙家那一大家子人。
净涪佛身一眼便看出了她的迟疑,也就在她犹疑不决的时候点了她一句,“女檀越如果还没能真正地确定下来,那不如去跟它所关乎的人商量一二?”
听得净涪佛身这话,张刘氏哪里还不愿意?
她福身一拜,“劳烦净涪师父在此稍候一会了。”
净涪佛身双掌一合,轻轻点头。
张刘氏这才转身离去。
一时半会儿的,她也顾不上村里人那些复杂的目光,匆匆赶到了孙五家,敲门叫人。
除了趁着农闲时节出去帮工的孙家老大和老三之外,孙家一大家子几乎都在家里头各自忙活,所以张刘氏才敲了门,很快就有人从里头出来。
出来的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孙家三媳妇。
见到张刘氏,孙家这位三媳妇目光一闪,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亲手帮着张刘氏拉开了门扉,请她进屋。
这番态度和日常里的真是差别太大了,大到张刘氏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
孙家三媳妇一把将傻愣着站在那里不动的张刘氏拉着拽着带进了院子里,边走,边还冲着屋子里大声叫嚷。
“爹,娘,五叔,秋生,秋石,六丫......”她一气不断地连点了好几个人,才又欢欢喜喜地道,“看看是谁来了?”
孙五从屋里走出来,就看见被他三嫂往屋里带的张刘氏。
张刘氏一转眼就看到他了。
两人目光一个碰撞,刚刚还被孙三媳妇带着走的张刘氏一下子就回神了。
她笑着上前,大方给孙老爹、孙老娘见礼,又跟其他人问候过,最后几句话间,就相当利索地给她和孙五争取到了独处的机会。
说是独处,也真的是独处。孙家一大家子人爽快地就让孙五带了张刘氏出去,站在院子里说话。
“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吗?”
孙五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什么大事,张刘氏不会突然就到他家来找他的。
“是有。”张刘氏点头,斟酌着语气道,“五哥,刚才在我家门外敲门的是净涪比丘,你可知道?”
这样的事情,孙五怎么可能知道?
虽然他才刚在张刘氏家里的时候也听见外面有人跟旁边的老头说话,甚至也听得出那声音很陌生,不像是他们村里的谁,可他当时什么状态?
来得及多想这些?
他当场就倒抽了一口大气,“净涪比丘?妙音寺的那位?”
张刘氏点点头,又将她家佛堂里的事情跟孙五简单地说了一遍,才道,“现在净涪师父还等在我家里,等我回去跟他了却这段因缘。五哥......”
她咬咬唇,问道,“如果......如果我求他帮我们......五哥你觉得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当然是不可以!
但话不是这样说的。
孙五不着痕迹地注意着张刘氏的表情变化,仔细斟酌着话道,“阿柳......你想想,你我的事情,其实已经没有谁会再拦着了......”
阿柳,是她的闺名。
张刘氏一下子又愣了,似乎才想到了这茬子事情。
孙五看她脸色,就知道她是将话听进去了。他稍稍等了一下,等到张刘氏自己梳理清楚内中关窍之后,他才又跟张刘氏一下下地分析。
“阿柳,今日过来找你的,是那位妙音寺的净涪师父啊。有他在,不,哪怕他不在这里了,走了,你也和往日不同了。你完全可以挺着腰板做人,你还可以坐着大红花轿进我家,嫁给我......”
“......完全不需要浪费这么一个因缘......”
张刘氏听得入神,也知道孙五说的这些事情确实没有什么问题。
她一下子想到了自己才刚走过来的那一路,想起方才遇见的那些邻里村人,才注意到他们今日里对她的不同。
是了,这就是净涪师父的威能了。
不用他说什么,甚至都不需要他露面,只将这个名字摆出来,就有那样变易人心的力量。
没错啊,哪怕净涪师父走了,离开了,只要今日里的这件事还留在其他人的心中、口中、耳边,她就能安安稳稳平平顺顺地在这村子乃至是这十里八乡过下去。
自今日起,她已经不同了......
可是张刘氏这般想着,耳边也听着孙五说的话,心底却悄悄地生出了几分不舒服。
随着孙五越说越多,张刘氏心底的不舒服也越积越多。
那样的不舒服、不畅快压迫着她,叫呼吸越来越艰难,甚至连脑袋都昏昏沉沉的浑噩难受。
然而,就在那种难受的昏沉中,却猛地有一个想法蹿出,像是闪电一样劈过,叫她心颤的同时,也让她心头生痛。
她努力地睁大了眼睛,聚集目光看着面前那张熟悉到开始一点点陌生起来的面孔。
站在她面前的孙五却完全没注意到张刘氏的异样。
如果说开始的时候他还有留心过张刘氏的表情,那现下滔滔不绝地说得兴起、几乎都要将张刘氏当作可以随心所欲摆布棋子的孙五已经完全将这些抛到了脑后。
他话语不绝,脑海中的各种想象不断翻滚,刺激着他的眼睛,也刺激着他的口鼻。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睛甚至都开始泛红,面庞更是在狰狞。
张刘氏越看眼前这个人,越觉得奇怪。
——这个人,真的是孙五哥吗?
她真的看清过这个人吗?
张刘氏耳边听着孙五的一个个畅想,心底却有一个个问题不断涌起浮现。
那问题的声音甚至还越来越响,越来越大,震得她脑袋发疼。
张刘氏家中,净涪佛身静静地站在佛堂外头,低头慢慢捻动手中珠串,脸色冷静至极,丝毫不像是被人随意晾在那里的样子。
张刘氏忍了一阵,终于忍不住了。
她抬手撑着自己的脑袋,怒吼:“闭嘴,给我闭嘴。”
被人直斥闭嘴,孙五胸中怒火翻滚,正想要吼回去,猛然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阿......阿柳你怎么了?”
他这一停,张刘氏耳边立时就清净了。
虽然孙五还在那边喋喋不休地询问她什么,似乎很紧张她的模样,可张刘氏还是觉得耳边清净。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放下双手来定定地望着孙五。
孙五不自在。
孙五很不自在。
孙五极其不自在。
他想要开口,但被张刘氏抢先了。
“五哥......”
孙五连忙将到嘴边的话又给吞了回去,应了一声,“嗯?”
张刘氏的目光一直紧盯着他的眼睛,叫他忍不住就想要避开。
“我忽然有一个问题,很想要问一问你。”
阿柳的语气......
孙五察觉到不对劲,不自觉地就要去观察张刘氏的表情。
“你......你问。”
张刘氏还真就问了,“你之前到底有没有想过要娶我为妻?”
原来是这么一个问题啊......
孙五松了口气,就想要点头,跟张刘氏再好好地说一遍。
张刘氏的目光一寸都没有挪开,这么一会儿的时间过去了,她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过。
孙五还真的就将往日里跟张刘氏说过的那些话又给她再说了一遍。
又是这样......
还是这样那样的难处......
张刘氏脑袋中满是不耐烦,心底却诡异的平静,像是被不知打哪儿来的冰给冻住了一样的。
在这样诡异的状态下,一直紧盯着孙五不放的张刘氏真的发现了许多她以往愣就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等到孙五将话说完之后,明明说只有一个问题想问的张刘氏又问了他一个问题。
“五哥,既然你先前那么想娶我,那为什么一直以来你们家都没有个表示?”
孙五一时静默了下来,半响后,他才又张了张嘴巴,想要跟张刘氏再解释。
可是这一次,张刘氏已经不想再听他的解释了。
“五哥,我最后再叫你一次五哥,自我们两个起意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年了吧?”
孙五似乎猜到了张刘氏要说的什么,他低声叫道,“阿柳......”
“呵呵......”张刘氏冷笑得两声,“三年过去,哪怕是你要给你前头的那个守着,三年的时间也早就够了。可是我又等了多久?为什么今日之前,你家对我的态度还是那般的爱答不理?”
张刘氏这会儿只觉得自己傻。
傻到没边了。
“你有为了我们的事情跟你家里的人说过什么吗?”
时人最重名分。就算张刘氏不过一介村妇,也是从小受着家里教导长大的,知道什么叫聘者为妻,奔者为妾。
她当年也是穿着大红衣裳进的张家门,没想到......
她自己后来将日子过成了现在的样子。
不过好在,她还没有傻到底。
孙五开始慌了。
他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好一会儿才想要去拉张刘氏的手。
可是张刘氏不过一甩,就将他的手给闪开了。
“阿柳......”
面对这一声称呼,张刘氏淡笑了一下,又往后退开了两步,“既然你没真想要娶我,那我也不强逼你。我们的事,以后就不必再提起了。”
“至于净涪师父许了我的东西......那是净涪师父许给我的,与你,与你们孙家没有半点关系。我想,你也不会想要知道净涪师父的名头到底有多好用的,对吧?”
说完,不,是威胁完之后,张刘氏直接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了孙家院子,张刘氏挺直腰背,穿过村中人各色的目光,缓步走回了她自己的家。
净涪佛身还站在佛堂外头,见张刘氏从外头回来,停下手中捻珠的动作,重新将佛珠又给带回了手腕处。
张刘氏原本满肚子的想法,但当她看见净涪佛身动作的时候,她心底里猛地窜起了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在她耳边大声嚷嚷,生怕她听不见、不知道一样的。
“是了,就是这个!”
净涪佛身向张刘氏合掌一拜,问道:“女檀越可是想好了?”
张刘氏还得一礼,却是重重点头,“是,净涪师父,我想好了。”
净涪佛身点头,“那么是?”
张刘氏又重重弯身一拜,“小妇人莽撞,想跟师父你求一样东西。”
净涪佛身看着她。
张刘氏将头低了下去,声音却很是清晰明白,“小妇人想求一件佛器。”
这话说出来后,张刘氏似乎是怕净涪佛身误会,又巴巴地给解释,“不拘什么样的佛器,也不要求佛器是出自哪里的,是谁的,只要是一件佛器就可以了。”
净涪佛身倒是完全没有误会,不过张刘氏说了那么多,他也就再问深一点。
“女檀越想要求佛器,是要拿佛器来做什么的呢?”
净涪佛身问了,张刘氏也没想要隐瞒,她答道,“想要保护自己。”
说完,不说净涪佛身,张刘氏自己就先愣住了。
她自己埋头想了一会儿,好生将自己的心思理顺了,才明白自己这一句“想要保护自己”都是怎么来的。
若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她为什么要在丧夫之后找上孙五?哪怕是孙五,她也是找了很久才确定下来的。可即便是他,也没能保护得了她。
在这个世道,没有力量、不能保护自己的女子就跟草一样,甚至比草还不如。她没有力量,没有银钱,没有什么傍身的技艺,只有几分还看得过去的姿色,还算不错的身段,要怎么在这世道上活下去?
唯有借势,唯有给自己找一个依仗。
以前她以为这个依仗会是孙五,毕竟孙五家里壮丁多,村里没人敢随便欺负他们。但现在她发现,原来孙五靠不住......
孙五靠不住,她却还需要帮自己增添一些安身立命的本钱。
净涪师父很好用。
非常、非常、非常的好用。
哪怕他很快就会离开,也依旧可以庇护她平顺。
可是......哪怕是这样,她也还是想要再增加一些资本。
没有思想,不会贪求、嫌弃她的物品就是最合适。尤其这个物品还必定会每时每刻地提醒那些忘性大的人,叫每一个看到它的人都能想起它曾经在谁的手里,又是怎么的被那个人交到她手里的。
她苦笑了一下,抬头望向净涪佛身。
“如此,”净涪佛身点点头,却也没去褪他自己手腕上的那一串佛珠,而是转手探入了他的随身褡裢里,从里头又摸出一串佛珠来。
张刘氏并没有失望,恰恰相反,她高兴得紧,整个人都快高兴得发疯了。
她甚至连自己想的什么都不知道,眼里只看得见那串被净涪佛身递过来的佛珠,口中一会儿含糊一会儿清晰地在念叨着两个字,“谢谢,谢谢,谢谢......”
张刘氏双手接过那一串佛珠。
佛珠才刚刚落到张刘氏手上,那佛珠珠子上微凉的温度就顺着两者接触的肌理一路往张刘氏的身体各处蹿去。
清清凉凉的感觉须臾间传遍了张刘氏的全身,到底最后,那阵清凉甚至在她的身体各处大脉处汇集,倒涌向张刘氏的脑海深处,仿佛要将张刘氏的脑袋给重新清洗过一遍似的。
今日里情绪跌宕起伏,张刘氏本就有点承受不住,待她往孙家那边走过一趟之后,就更加的倦乏疲劳了。可这会儿她被这阵清凉的感觉洗荡过一遍,真是感觉到浑身都轻快了。
恋恋不舍地感受着身体各处的清凉感散去后,张刘氏才低头去看她手掌上的那串佛珠,仔细而珍惜地看过这串佛珠每一颗珠子上的细微真实纹路。
“净涪师父,这个都是什么珠子?”
这个也真的是没什么好瞒着的,他答道,“是天静寺里菩提树所结的菩提子。”
“天静寺?”张刘氏忍不住惊呼一声,看着手中这串佛珠的眼神又更火热了几分。
是她知道的那个天静寺吗?佛门祖庙的那个?
净涪佛身点头,“我们妙音寺其实也有菩提子产出,不过就效用而言,还是菩提子更具妙用。”
毕竟是天静寺那株大菩提所出的菩提子,哪怕是最普通最普通的菩提子,拿来给一个安居在乡村中的寡妇护身,其实也是大材小用。
但净涪佛身欠这张刘氏的是关乎《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因果,虽然先前一番应对消去了一些,可也还是不够。
拿这菩提子做成的佛串来也还算是合适。
更何况这些菩提子,净涪佛身手里握着的可真是不少了。给出去那么一串子,他手里剩下的也还是很多。
张刘氏听得,捧着手里的佛珠向净涪佛身拜了一拜,旋身就跑向了后头的佛堂。
净涪佛身知道她这是去干的什么,为的又是什么,他半点不在意,于是又在原地等了等。
张刘氏很快就从佛堂里出来了。她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果然已经不见了那串佛珠。
——是被供到佛前去了。
净涪佛身不在意这些,又略跟张刘氏站了一会后,就跟她告辞。
张刘氏不敢留,便问道:“我送送净涪师父?”
净涪佛身笑着点头。
张刘氏低下头去,眼眶有些红,但还是低声跟净涪佛身说了一声,“谢谢。”
净涪佛身低唱了一声佛号,“还该是小僧我多谢女檀越帮忙才对。”
张刘氏摇摇头。
张刘氏送人,不单单是将人送到她家门边,而是一路送到了村口处。
其实从张刘氏家到他们村村口的距离并不远,满打满算也就是两百米。可就是这么一段路,跟在净涪佛身身边的张刘氏愣是一次又一次地碰见村里人。
或是迎面,或是转个拐角碰见,种种种种方式,只有你想不到的,就没有你没见过的。
刚开始的时候张刘氏还有些低沉,但越靠近村头,遇见的村人越多,张刘氏脸上的心情就越好。不过张刘氏到底还算是把持得住,没再面上表露出来。
净涪佛身也只是由得她。
路不长,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自然就没有花费上太多的时间。
很快的,他们一行不知几人就已经站到了村口边上。
众目睽睽之下,净涪佛身合掌又跟张刘氏拜别,“女檀越留步,我且去了。”
张刘氏也是还礼,早先的好心情此刻也已经尽散,丁点都不剩了。
“愿师父一路顺利。”
净涪佛身点头,又对后头那些不知从那个角落里钻出来的一群人合掌拜了一拜,才站直身体,转身上路。
张刘氏连同一众村民们站在路的这头,定定地望着净涪佛身越渐走远的身影,眼睛一眨不眨。
到得净涪佛身的背影已经彻底地消失在他们视野里,他们也才上三三两两地散了。最后转身离开的,是张刘氏。
不过她才往她家的位置走了几步,就见孙老娘在她四个儿媳的簇拥下迎面过来。
她们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种莫名笃定的欢喜笑意。
来找她的。
张刘氏心里明白。
而这些人找她想说的什么,又打的什么主意,她心里更明白。
张刘氏在心底嗤笑了一声,又将目光远远地放落在孙老娘这一群人的后头。
孙五就站在那里,也正往这边望来。
那目光里的欢喜不知怎么的,竟然叫张刘氏心里隐隐作呕。
明明今日的这种种,在今日之前,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了。而每一次,她都会笑出声来,脸上、眼里都带着跟孙五一般无二的欢喜。
“呵......”她笑。
后头张刘氏跟孙五的事情,净涪佛身在离开那处村落之后就再没有关注过。
也不需要他多加关注,张刘氏不仅不笨,其实还相当的聪明。
不然你看,这世间寡妇像张刘氏这样无子却又能承继乃至护住前夫家财,不受夫家公婆拘束,不被娘家吞没,还能条件不差地过上三年余守寡日子的,有几个?
有了底牌,又会借势,净涪佛身想不到张刘氏吃亏的理由。
有那个空闲,他还不如关注一下其他,譬如白凌跟五色幼鹿。
净涪佛身边沿路往前走,边探查一下白凌跟五色幼鹿的情况。
当然,净涪佛身也就只是查看一二而已。看过,见白凌和五色幼鹿没有生命上的威胁,他也就收回目光了。
白凌和五色幼鹿是完全不知道就在方才的顷刻间,他所追随的那个人,它的主人,他曾经查看了一下他们的状况。
他们还在紧锣密鼓地调养自己的身体,以期尽快养好自己身上的伤,恢复状态,根本无暇分神四顾。
净涪佛身看过他们两人之后,就又调转目光看了看此时还留在无边竹海中央处的杨元觉。
杨元觉是真的忙得兴奋至极,忙得不亦乐乎,险些要将其他事情统都抛到脑后去了。
他在竹海里的每一处角落中转过,查看这无边竹海里的每一处或天然或因它们这些生活在无边竹海里的异竹调度、掌控形成的阵禁,折腾它们无边竹海里的每一株异竹。
是的,每一株!
几乎是无边竹海里所有的异竹都被杨元觉折腾了一遍,有的甚至还是好几遍。
从上古时代就已经诞育灵智的他自己,到才刚刚冒出个芽苗来的新生儿,但凡是异竹,就脱不出他的黑手去。
说实话,竹主很想将忽然闯进他们无边竹海说要研究什么阵禁,几乎要将它们这些异竹折腾去半条命的修士赶出去。
哪怕拼了半条命,他也愿意。
可惜,哪怕他愿意拼了半条命去拒绝杨元觉出现、滞留在它们无边竹海,可无边竹海乃至整个景浩界本身,却不允许啊。
每每生出那个念头就总会被景浩界天道警告从无侥幸,此刻也一样被封禁活动半个时辰的竹主几乎气炸。
虽然说他自己的本体就是一株异竹,是植物,植物扎根就不会轻易动弹,被封禁警告又被让喜爱动作的竹主还是很生气。
但是一是技不如人,二也是景浩界天道其实极其虚弱,已经经不起再多的消耗。这两种矛盾的情况压下来,竹主也是束手无策的无可奈何。
哪怕现下的景浩界前所未有的虚弱,可作为修士,生活在景浩界中的竹主还是拿景浩界天道没有办法。
更何况,竹主自己也不想为了他的一点动作而加速景浩界天道的毁灭,乃至是整个景浩界世界的破灭。他还不想日后迎得主人归来,却将主人的洞府给丢了。那时候他要怎么跟主人交代?
杨元觉似乎知道竹主的气结,他贱贱地抬头,对着竹主所在嘿嘿地笑了两声,又抬起了他那只手,毫不留情地一把抓住他面前那株异竹的竹身。
这株异竹相当的特别,它的竹身高矮、竹竿粗细,都和这无边竹海里其他生长着的普通竹树一般无二,全没有丁点异竹的模样。真将这株异竹混入道那些普通竹树里,一眼看不仔细怕都认不出来。
而压正因为如此,蹲在这株异竹前方的杨元觉才能非常顺利而自然地一把抓住这株异竹的竹身。
被杨元觉这个近年,不,是万万年来无边竹海中异竹最讨厌的人类排行榜榜首的家伙一把拽住,那株异竹心里先就觉得不好了。
它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这个阵修,惊惶又哀戚,“你......你想要干什么?”
——简直活像是被街上好色纨绔拦下的小姑娘。
杨元觉嘿嘿笑了两声,态度相当友好地问候道:“在睡觉呢啊,怎么样,睡得还好吗?”
问是这样问的,态度也相当不错,可杨元觉的手还抓住人家的竹身啊。看他那样子,似乎还想要再加力一样的。
异竹心里发苦。
这家伙也不知怎么的,就是见不得人家睡觉。要有谁给他睡着了,他就一定会出现在人家旁边,非要搅得人家不安宁了他才快活!
坏到了家的人类!
这株异竹心里是这样咒骂的,也很想要摇头说不,可想一想这人在这些时日里的丰功伟绩,它也就歇了其他的心思,老老实实地点头,“还好。”
“哦......”杨元觉拖长了声音,“原来只是还好吗?这样普通的话,那要不要......”
异竹不敢让杨元觉这话说全,它自己一把抢过话道,“舒服,很舒服,最舒服不过了。你要不要也来试......呃......”
异竹一时间更恨自己嘴快。
跟谁说什么不好?偏要邀请这个坏家伙来试一试睡觉?!
可还没等异竹自己反悔,杨元觉先就咧开嘴笑答道:“好啊好啊......”
“就是在这里吗?”
他打量了周围两眼,似乎想要找一个风水宝地好将他自己的床榻摆上去,让他也好好地睡上一觉。
异竹更懊悔了。
不过在杨元觉将他的风水宝地找出来之前,他就察觉到一道熟悉的目光从远方投落到他的身上。
他动作一下子就僵住了。
异竹还在懊悔呢,都要开始考虑搬家的可能了,却忽然听得那位煞星自顾自地嘀咕道,“唉,事情还没有忙完,我还不能睡啊......”
“得等这边的事情忙活完了,我才能睡个安稳觉啊......”
“咦?”那边的异竹可不知道杨元觉为什么忽然改变了注意,它都没顾得及庆幸自己不用搬家,先就被杨元觉的话给吸引去了。
杨元觉可没心情给这株异竹解释,他似是在跟谁解释一样地又嘀咕了两句。
净涪佛身摇摇头,道:“幸苦你了。”
杨元觉顿时高兴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不,是已经流出来了。
“啪嗒”的一声,两滴泪水从杨元觉眼眶处溢出,滑过他的脸庞,重重地打落在他的脚边。
杨元觉面前的异竹毛骨悚然地看着那被杨元觉眼泪打湿的小小阴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搬家!一定要搬家!
杨元觉不以为意,他哀哀戚戚地抬起衣袖,拉着袖子擦拭过自己的脸,声音哽咽,“你知道我的心里的辛酸就好......”
“我这一生啊,得你这句话,怎么都值了。”
饶是净涪佛身,在这一刻也想要颤抖一下身体好将身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给抖落了,更别说是就在杨元觉面前的那株异竹。
那株异竹被杨元觉的这一番唱做念打给吓得肝颤,竟然忘了杨元觉的手还紧握住自己的竹身,竹子上方的竹叶升起一道青色的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