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上云崖暖 !苏洛再一次迷迷糊糊的恢复意识时,窗外的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屋内暖融融的点着灯,橙黄的火光摇曳下,她竟然看到了师父穆星洲的身影,正坐在房间中央的木桌边就着火光看一本书,神色沉静而安稳,唯有一双眼睛通透而明亮,仿佛将周遭的一切都看在眼中一般。
那是苏洛最为熟悉的,红尘心法大成之后的状态,即使穆星洲的没有看向她这边,自己的一举一动也逃不过师父的眼睛。幼时在山中清修之时苏洛常常历经这一幕,好奇心重又闲不住的她总是漫山遍野的疯跑,最后不知在哪个山涧中累的睡着了,醒来之时却总是已在家中,穆星洲就坐在她身旁看书,也不知是如何找到她的。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红尘心法之大成者,可以在那延绵群山中不费吹灰之力的寻找一个乱跑的小女孩了。
苏洛微微转了转头,看着穆星洲熟悉的背影,眼眶一热,好似终于找到能够诉说困苦,发泄委屈之人一般。她想自己这次大概真的伤重了,竟会在这样的时候看到师父的幻影,那人自她十五岁心法小成之日就迫不及待的将她赶下山,这些年她经历多少危难困苦也不见穆星洲离开君山一步,此时是断不可能千里迢迢的来到淮南了。
都说受伤会使人心智不再坚定,苏洛深以为然,微微叹了口气,想要闭上眼睛将这真实的幻影忘记,却忽然看到幻影中的穆星洲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当真是逼真的幻觉啊……苏洛愣了愣的看着她师父走到自己床前站定,红尘心法熟悉的威压铺散开来,白发的少女愣了好一会儿,才惊叫了一声,将锦被一掀,自欺欺人的盖住了头部。
竟然不是幻觉,她师父真的不远千里来到淮南,甚至找到了凛渊阁的总堂了?!
完了完了完了……苏洛躲在被子里悲鸣,先前那灯下看书的场景不过是她记忆中最温馨的部分罢了,穆星洲要是看到她如今这副凄惨狼狈的模样定会狠狠训她一顿,堂堂红尘心法传人,绯刃的持有者,竟被一帮乌合之众搞成这样,可不是辱了她师父在江湖上人人谈之变色的威名么?
穆星洲无奈的看着将自己躲进被子里不愿接受现实的徒儿,“阿洛,你即使躲着不见,我人也就在此处,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被子里的人闻言动了动,紧接着那锦被小心翼翼的向后退了些许,苏洛只露出一双眼睛,眨巴眨巴,惨兮兮的看着面色不善的穆星洲,声如幼猫般轻轻唤了一声,“师父…………”
她的眼睛还处在内力失控的碧色中,郁郁葱葱的一片,就像君山上那广袤的树海一般。穆星洲蓦地就心软了一下,原本打算训她的话也堵在喉间说不出口,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拉过苏洛床边的椅子坐了下来,手指搭上她的脉,一边轻声问道,“身体感觉如何?”
苏洛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对师父没有第一时间训她的事实感到诧异。穆星洲瞅了她一眼,为苏洛的脉象感到心惊的同时,却也生出一丝愧疚之情来。苏洛自幼没了爹娘,自己意外收养她后也不甚尽心,倒不如说是因为苏洛的出现才让他从失去挚爱血洗云城几近疯魔的状态中醒来,而后又伴他在君山度过了十年清苦之日,直到红尘心法小有所成后才被穆星洲送下山历练。
穆星洲并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情绪之人,是以苏洛从不向他叫苦讨饶,就连遭遇如此变故也不曾向他求助半分,若不是他云湖盟的动静太大而叶昀又恰好知道凛渊阁的秘堂所在,他是不是会连这唯一弟子的死讯都不曾知晓?
“感觉……好多了。我没什么大碍,师父,你别担心。”苏洛试着运了运气,到真感觉体内如激流般乱窜的内劲减缓了不少,放下遮头的锦被对穆星洲说道。
“心脉深受重创,周身血脉衰竭,内劲失控在体内胡冲乱撞,你这状态就是所谓的走火入魔,若非有李舒夜为你重针疗伤,又恰巧赶上为师用内力替你梳理,如今你就该死在那邪功之下了。”穆星洲似是心有余悸,看向苏洛的目光也沉了下来,“我若不来,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死在这里了?”
“师父……”苏洛喃喃的低下头,神色也有些伤感,“我不是…………我也没想到会……”
“是萧云下的手?”穆星洲皱了皱眉,搭在苏洛腕上的手指并未离开,似乎在仔细思考对策,此时见到苏洛一副黯然神伤的表情,不大愉快的问道,“早在你们初识之际我便警告过你此人不宜深交,想来你也不会乖乖听从为师的话,结果如何?”
苏洛讪讪的望着他,不光是穆星洲,千叶山庄的叶少秋也曾对她所过类似的话,而萧云的祖母也一直不喜欢她,不止一次当面暗示萧云不要与她走的太近。回想起来她与萧云也是少年心性,周围都不看好,却偏要同行江湖,形影不离,以至于最后落得这般结局。
她与萧云从来都不是一路人,心中在意的,想要追求的目标也是南辕北辙;说到底,这一次受伤也只是因她豁出性命想要守护的默契与回忆,在萧云那里远远抵不过一本天魔噬心*的秘籍罢了。
穆星洲看了她一眼,似是有些不习惯少女那一头刺目的白发,伸手微微揉乱的苏洛的刘海,“他为何伤你,难道真如江湖传闻一般,是因那天魔噬心*的秘籍?”
苏洛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穆星洲常年清修与山中,不问世事,苏洛不知道他对这次的事件了解多少,却也不愿意多说,不希望师父为她过多担忧。
“哎……”在苏洛那里得到了确切的答案,穆星洲少见的叹了口气,微微摇头,似在感叹人生无常,“原以为他心中装着名利,却也不会为此为毁了你与他之前的情谊,却是不想他会走上父辈的老路。阿洛,你可知当年名动江湖的萧府之主是如何去世的?”
“难道……也是因那邪功秘籍?”苏洛奇道,她只知萧云的爹娘都死在十五年前与魔教一役上,萧云却并未多提过他爹娘的死因。
“不错。他父子二人皆是心怀霸业者,自是不会放过这称霸天下的绝世邪功。萧府之主……当年却是死在萧夫人手中的。云湖盟为此一番内斗,元气大伤,是以让当初情势绝对占优的青麓剑派将那秘籍拿了去,所幸纪子修是真正心怀天下者,将那秘籍镇压在青麓山之下,这才有了江湖十五年间的太平。”穆星洲缓缓说道。
苏洛不由得一怔,却是想起萧云所说,最初委托凛渊阁刺杀纪子修与林远之人便是任千行。若当年的真相真如她师父所言,那任千行必定也是苦心经营许久,才敢下狠手去夺得那埋葬在青麓地宫中的邪功秘籍,进而牵出之后的一切事端,搅得江湖腥风血雨。
她心下黯然,也多了一丝茫然与无措,那么多人死于非命,包括那些心怀不轨妄图操纵一切之人,她所经历的种种变故,她所失去的挚友与回忆,竟都是只为了一本秘籍么?
“世间种种,无非名利;既是身在红尘之中,便也逃脱不得。”穆星洲轻轻摇了摇头,“阿洛,你可还记得我传你红尘心法之因?”
“自然记得。”苏洛的眼睛红了红,微微笑道,“曾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既然是这红尘中人,便也逃不过世俗无奈,师父传我红尘心法,不过是为我能在这世间,活得自由自在罢了。”
——只可惜这一身绝世武功,依旧无法护得她一生安稳宁静。
“你倒是看得开来。”穆星洲看了自己这唯一的徒儿一会儿,终于收回了探脉的手指。苏洛目光盈盈的回望着他,眼中虽有希翼,却并无波澜,仿佛穆星洲接下来无论要说什么,都不会令她绝望一般。
“大概……是跟舒夜呆久了的原因吧。”苏洛闻言笑了笑,也解释不清楚自己此时异常平静的心情是为何,她想起李舒夜在南疆听闻冰蚕幻蛊也无法治愈他体内寒毒时的情景,此时到能理解他一二。原来坦然接受了自己随时可能丧命的事实之后,反而不再受生死的威胁,心中方能如此释然。
穆星洲因那声‘舒夜’而微微挑眉,倒是难得回想起那个在江湖上神龙不见尾的凛渊阁主来。无论他与苏洛是如何相识的,至少在这风口浪尖上他敢将苏洛护在羽翼之下,不惜与整个江湖为敌,应是个至情至性之人;而他面对自己时不卑不亢,被当众拂了面子也不羞不恼,在这如浑水般的乱局中能将苏洛护得一丝不漏,应是个至理至静之人。
若是这场事故不曾发生,李舒夜也算得是苏洛的良人,只可惜…………
穆星洲在心中叹了一声,细心的将苏洛的手腕放回了被子里,“如今你被萧云重创的内伤已然初愈,又有为师为你梳理紊乱的内息,大概能延你一月左右的性命,在这之后……”
穆星洲的声音顿了顿,看着苏洛微微亮起光来的翠绿眼睛,“为师唯有一法可令你尝试,至于结果如何,但凭天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