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上云崖暖 !深秋时的夜已经有些冷了,寒风卷着落叶飘过,一派萧瑟凄美的景象。
李舒夜在外院中点了一个小泥炉,上面温了一壶酒,温热的酒香四溢,在这深秋的寒夜中显得格外有吸引力。
绯衣的少女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敌不过那暖意的诱惑,朝温酒的青年身旁走了过去。
“回来了。”李舒夜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苏洛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拿出另一只从厨房里顺来的酒杯放到苏洛跟前,而后满上热酒,“喝一杯?”
苏洛接过酒杯在他身旁的竹椅上坐下,滚烫的热酒灼的她手指微疼,却是十分的温暖,令她不忍放下。她张了张嘴看向李舒夜,最终什么也没说,低头默默抿了一口热酒,酒香带着暖意自肺腑间流遍四肢百骸,苏洛舒服的出了口气,脸上的神情也逐渐放松了下来。
李舒夜不是云湖盟的人,甚至也不算是她的熟人,自然也不了解那些让她烦心的事。在他身边苏洛感觉不到任何压力,可以暂且将一切都抛诸脑后,难得能感到一丝清闲。
想来也是讽刺,她在云湖盟四年,结交了无数好友,到最后却是在一个两日前才认识的陌生人身边最为放松,不用烦心那些牵错在好友之间逐渐显现出来的裂痕。
“舒夜为何独自在此处饮酒?”夜风微凉,苏洛将脚踩在竹椅的边上抱住双膝,歪着头看了看给自己倒酒的李舒夜,出声问道。
“……得知一位故人离去,算是一种纪念的仪式罢。”李舒夜笑了笑,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酒杯,没有细说。
“那我也应该喝一杯了。”苏洛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而后用力擦了擦唇角,“……今日我也得知一位故人离去,且是因我之过。”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似是各怀心事,四周静谧的只剩下寒风卷过与小泥炉燃烧的声音。过了许久,李舒夜为苏洛倒了一杯新温好的酒,默默的递到了她的跟前。
“跟我说说贪狼罢。”
李舒夜的声音很低,像是随口一提,苏洛侧头看了看他,青年变幻瞳色的药似乎将要失效,渐渐的显出那种动人心魄的冰蓝来,苏洛心口一窒,垂下了目光,隔了好一会儿,在李舒夜以为她不会多说时才缓缓开了口。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像萧云跟叶昀所说的那样,他就是个臭名昭著行事嚣张的水贼头子而已。”苏洛抱着双腿,将下巴枕在膝盖上,“做事丝毫不留情面,也因此在江湖上树敌无数,人人得而诛之。”
“哪怕是老弱妇孺也能痛下杀手,看不惯的人全都赶尽杀绝没商量,实在算得上是个胡来又任性的恶人,无怪江湖中人如此厌恶却又惧怕他。”苏洛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回想起了在水寨中卧底的日子,“但是这样一个不讲理的人,对水寨里的兄弟却非常义气……相处久了发现他就跟刺猬一样,把最锋利的尖刺对向外敌,把最柔软的腹部朝向内里。”
“……其实最开始我是打算扮作普通的小水贼混进七星连环坞的。我这样的人,对扮作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女儿家实在没什么信心啊,结果被贪狼给识破,情急之下随便编了套说辞他居然也信了,误打误撞的完成了萧云的计划。”苏洛的目光停留在夜风吹过的地方,“如今想来,最初贪狼大概也看出我说谎了,只是觉得好玩儿将我留下来,才有了后面所有的事……他就是那种随意又任性的人,偏偏还有一众支持着他的水贼们,让他多疯狂无理的事都敢做。”
“这么说来也许会显得离经叛道吧,但是舒夜……我很羡慕贪狼跟他的七星连环坞。”这种话苏洛在整个云湖堡里大概也就只能对李舒夜说才毫无顾忌,她伸手挠了挠脸颊,轻轻笑了笑,“对,就是羡慕。之前我也想不明白自己在水寨的时候为何这么开心,现在终于是明白了。”
“不被江湖道义所束缚,有那样一群无论何时都站在自己身边的弟兄好友,每天都活的痛痛快快无所顾忌,那就是我曾经向往的日子。”苏洛的唇角依旧在笑,眼神却有些落寞,“……但是果然不行吧,世间哪有人能一直这么自由的活着呢,连七星连环坞最终也落得这个下场,我只是……只是痛恨自己是那个亲手毁灭向往之物的人罢了。”
李舒夜没有回应,也没有开口劝慰她,只是默默为她满上了热酒。
苏洛不是那种拎不清自己所想之人,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听她倾诉的对象,听完之后该如何抉择,她心中自有思量。虽然说是向往那样自在无谓的生活方式,但苏洛显然更注重与友人间的情谊,否则她不会一次又一次的独自纠结痛苦,而后还是坚定的选择站在了友人那边。
某种程度上,她跟贪狼的确很像,都是将利刃对准外敌,却将软腹留给内里的人。
对李舒夜来说这这样的个性显得过于天真且好骗,却又莫名的充满了吸引力,大概人总是下意识的喜欢自己并不具备的东西罢。
“舒夜也觉得我做错了吗?”苏洛将下巴搁在双膝上,声音闷闷的问,“就像萧云所说的那样……大敌当前,我最先关心的不是云湖盟的安危,而是一个曾经被我手刃的敌人。”
“每个人心中对事物的想法都不尽相同。”李舒夜给她满上了一杯热酒,缓缓开口,“萧云将云湖盟的大义放在首位,而你将友人的信誉与安危放在首位,这其中并无对错之分。”
这是今天第一个没有出言反驳她的人,苏洛怔了一怔,抿了口酒,听李舒夜继续。
“非要说的话,只能是这一次你所结交的好友,与萧云的信义背道而驰了。至于会选择哪一边,阿洛你既然已经主动回来了,我相信你心中已经自有考量了罢。”李舒夜缓缓的转动着手中的酒杯,没有当着苏洛的面将某些事说破。
苏洛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半响没有说话,像是在跟自己赌气,最后无奈的笑了一声,放下膝盖抬头看向了夜空。
李舒夜说的没错,她会回来说明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她不会为了这样的理由与萧云决裂,毕竟他们之间除了逐渐显现出来的裂痕,更多的是过去信任而默契的点点滴滴。
又给苏洛满上了一杯酒,李舒夜能感觉出苏洛在酒力的影响下已经逐渐放下了心防,将心中长久的积郁都一吐为快,他耐心而安静的倾听着,直到少女的脸颊被染上了一丝微醺的绯红,眼底变得氤氲,说话时的表情与肢体语言丰富了不少,跟他谈论的话题中除了郁闷烦心的事之外,更多的是值得分享的愉快回忆。
她逐渐变回了最初让李舒夜倾心时那神色飞扬宛如暖光的样子,带着微醺时特有的风情,将李舒夜四周寒夜的冷意驱散的干干净净。这种亲手让苏洛重新绽放笑容的感觉实在太好,李舒夜忍不住伸手替少女抚了抚被夜风吹乱的鬓发,正说得兴起的苏洛并没有觉察到这个对于他俩来说还过于亲密的动作,拉着他又满上了一杯热酒。
到最后苏洛不胜酒力,醉倒在了小茶案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李舒夜有些好笑的看着前一刻还说着话下一秒就睡着的绯衣少女,伸手轻轻戳了戳她的脸,苏洛没有任何反应,李舒夜微微一愣,手指在少女温热红润的脸颊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依依不舍的收了回来。
现在这个情况,李舒夜多想脱下外衣把苏洛裹紧,而后贴心的将她抱回房间,可惜以他的身体状况而言,这注定只能是个美好的奢望。
李舒夜微微叹了口气,安静的欣赏了一会儿苏洛的睡颜,起身朝后面走去。
这会儿叶昀应该还在忙取证之事,李舒夜走出外院,果不其然看到他正在住宿区的房间附近晃悠,看到李舒夜后立刻跑了过来。
“舒夜,你看到阿洛了吗?”
李舒夜朝外院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跟叶昀一起走了过去,苏洛身上披着李舒夜的外衣,趴在茶案上睡的正香,叶昀顿时被气笑了,泄愤般轻轻敲了敲绯衣少女的脑袋。
“我可是找了你一天,你这家伙却躲在外院跟人喝酒?”
睡梦中的苏洛咕噜了一声,扯出一个满足的微笑,跟一脸担忧与倦色的叶昀对比起来显得格外的没心没肺。叶昀敲了敲她也就算了,这才是苏洛不是么,真是白担心了。
“看阿洛这样子应该喝了不少酒吧,辛苦你啦。”叶昀熟练地将绯衣少女抱起来扛在肩上,“我送她回去就行,舒夜你也早点回去歇着罢,堡中取证的弟子还没找到你,待会儿晚些的时候会有人上门打扰,做个记录就是。”
李舒夜点点头,在叶昀扛着苏洛离去之后又独自在小泥炉旁边坐了许久。他想整理一下关于今日发现的凶案线索,然而一闭眼脑中却都是绯衣少女神色飞扬的眼睛还有她酒醉之后绯红诱人的脸颊,像猫爪一样挠的李舒夜心中微微的痒。
眼中有些酸涩感,李舒夜不用睁眼也知道那是改变瞳色的药性失效了。他这双诡异的冰蓝色眼睛不知道吓跑过多少人,甚至被人视做妖物与不吉的象征,从小饱受歧视;而唯有苏洛,在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的时候会由衷的觉得漂亮。
李舒夜睁开眼,冰蓝色的瞳孔在清冷的夜色中泛着微光。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指修长而白皙,看上去根本没什么力道,连剑柄也握不住的样子;然而这世上少有人知道这只手之下就藏着世间至毒凝邪,只要他的一滴血,无论是谁都得踏上黄泉路。
唯有苏洛。
李舒夜握紧了手指,不管接下来苏洛想要做什么,会遭遇什么,他都会竭尽所能护得她周全,让她如所期盼的那般自由自在的活着。
这就是他对苏洛的恋慕方式,他会比萧云更加温柔细心的守护她,即使现在他连将她抱回房间也做不到。
就像这只能杀掉任何人,却握不住任何剑的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