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挣扎,继续向前推进,但他的力量更弱了,每一次动作都耗费掉宝贵的空气。他陷在上下不得的两难之境:既不能继续前进,也不能顺着来时的路退回去。
“现在,做笔交易吧。”一个声音在他的脑中说。
“我能和你交易什么?”阿修问,“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他尝到了口中泥土的味道,味道浓重、混杂着沙砾的泥土。
阿修又加上一句:“除非是我自己。我只剩下我自己了,是不是?”
仿佛一切都屏住呼吸,等待他的答案。
“交易吧,我把自己交给你。”他说。
对方的回复立刻出现。包围着他的岩石和泥土开始在阿修身下纷纷被推开,那股力量挤压着他,肺里最后一口空气都被挤压出来。那股挤压前进的力量变得让人痛苦不堪,它从各个方向同时挤压着他。他被推到痛苦的顶点,盘旋在痛苦之巅,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阵轻松的感觉突然传来,阿修终于可以再次呼吸了。头顶上方的光线也越来越明亮。
他正被推升到地表!
又一阵地层震动传来,阿修试图驾驭那股震动。这一次,他真实地感受到,自己正在被推升到地表。
在刚刚结束的那阵可怕的收缩中,痛苦剧烈得令人无法相信。他感到自己仿佛正在被挤进、塞进坚硬的岩石缝隙,他的骨头被碾碎,他的肉体已经变形。嘴巴和挤压变形的脑袋刚一离开这个洞穴,他立刻放声尖叫起来,那是充满了恐惧和痛楚的凄厉号叫。
他不知道自己在尖叫的时候,那个在真实世界中尚未醒来的他是否也在尖叫——他是不是正躺在黑暗的巴士里,在噩梦中尖叫出声。
最后一阵悸动停止时,阿修站在了地表上面,他的手指可以触到脚下红色的泥土。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抹掉脸上的泥土,抬头仰望天空。此刻正是黄昏时分,无垠的地平线上是布满紫色晚霞的暮色。星星正一颗一颗从夜空中浮现出来,比他见过和想象过的任何星星更加璀璨明亮,更加鲜明真实。
“很快,”火焰燃烧的劈啪声从他背后传来,“他们就会坠落下来。他们即将坠落,住在星星上的人将和地面上的人相会。他们中间有英雄,还有可以徒手杀死怪物的人,带来宝贵知识的人。但是,他们中没有人可以成为神。这里不是适合神灵生存的地方。”
一阵冰冷刺骨的风吹来,拍打着他的脸,感觉好像浸泡在冰水中。他可以听到司机说话的声音,通知他们巴士到了松树林镇。“有谁想抽烟或者活动一下腿脚的,可以下车放松放松。我们在这里停十分钟,然后继续上路。”
阿修摇摇晃晃下了车。车子停靠在另外一个乡下加油站外面,和他们刚才离开的那个差不多。司机正帮助两个十来岁的女孩上车,把她们的行李放在汽车的行李厢里。
“嗨,”司机看到阿修,和他打个招呼,“你在湖畔镇下车,是不是?”
阿修睡意朦胧地回答说是。
“嘿,那个镇子相当不错。”巴士司机说,“有时候我想,如果我能放弃其他一切的话,我就搬到湖畔镇去住。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镇子。你在那儿住了很长时间吗?”
“这是我第一次去那里。”
“那你一定得帮我在玛贝尔的店里吃个馅饼,记住了吗?”
阿修决定还是不要问她太多问题。“我想问问,”他说,“我睡觉时说梦话了吗?”
“就算你说了,我也没听到。”她看了一眼手表,“上车吧。等到了湖畔镇,我会叫醒你的。”
那两个在松树林镇上车的女孩——他估计她们两个的年纪都没超过14岁——坐在他前排的位子上。阿修没想偷听她们的谈话,但还是听到了不少。他感觉她们俩应该是好朋友,而不是姐妹。其中一个女孩对性几乎完全不了解,却知道很多动物的事,还在保护动物方面花了不少时间;另外一个女孩对动物不感兴趣,但是知道很多从互联网或者日间电视节目上看到的知识花絮,自认为对性爱了如指掌。阿修有点担心被发现,但又忍不住兴趣盎然地听着。那个认为自己是万事通的女孩滔滔不绝地说着。她知道一种很少见的偏方,服用某种药片就可以提高日常的性能力。
阿修不再注意她们交谈的内容,让脑子变成一片空白,只剩下车子开在路上的单调声音。现在,只有零星的谈话片段会不时地飘进他头脑中。
欢欢就是一只好狗,还是一只纯种的金毛寻回犬。可惜我爸爸不明白。每次它看见我都会摇尾巴。
现在是圣诞节,他一定会让我用雪橇车的。
你可以用舌头在他那个地方画出你的名字。
我想阿桑。
是的,我也想阿桑。
他们说今晚会下六英寸厚的雪。不过那只是他们估计的。他们总是估计天气的变化,其实根本没人让他们瞎估计
紧接着,响起了汽车嘶嘶的刹车声。司机吆喝一声“湖畔镇到了!”,车门哗的一声打开。阿修跟在那两个女孩身后,下车来到一个被泛光灯照得雪亮的停车场。停车场旁边有一家录象机店,还有一家仍在营业的日光浴店。阿修估计这里就是湖畔镇的长途巴士站。空气异常寒冷,是那种感觉很清新的寒冷,让他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他凝视着南边和西边方向镇子上的灯光,还有东边那个苍白宽阔的冰冻湖面。
女孩们站在停车场里,跺着脚,夸张地冲着双手哈气取暖。她们中年龄比较小的那个偷偷打量了一眼阿修。发现阿修也在看她的时候,她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
“圣诞快乐。”阿修和她打招呼。
“谢谢。”另一个女孩说,她看起来比第一个女孩大约年长一岁。“也祝你圣诞快乐。”她有一头红发,扁鼻子上面覆盖着成百上千个雀斑。
“你们住的这个镇子很漂亮。”阿修说。
“我们喜欢这里。”年纪比较小的那个女孩说,她就是喜欢动物的那个。她冲阿修露出羞涩的微笑,也露出门牙上镶嵌的蓝色橡胶的矫正牙套。“你长得很像某个人,”她一本正经地说,“你是不是谁的兄弟、儿子,或别的什么亲戚?”
“你真笨,艾丽森,”她的朋友骂她,“见谁都问他是不是谁的兄弟、儿子,或别的什么亲戚。”
“我不是那个意思。”艾丽森辩解说。一道刺眼的白色车前灯的灯光照亮了他们几个。灯光来自一辆客货两用车,里面坐着一位母亲。她接走了两个女孩和她们的行李,只留下阿修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停车场里。
“年轻人,要帮忙吗?”一个老人锁上旁边的录象机店,把钥匙装进口袋里。“圣诞节录像店不营业,”他愉快地对阿修说,“我是专门来等巴士的,好确定没人碰上什么麻烦。如果发现有哪个可怜人在圣诞节里被风雪困住,我不会觉得心里好受的。”他走近一些,阿修终于可以看清他的脸:那是一张苍老但是心满意足的脸,脸的主人显然品尝过人生的酸甜苦辣,最后终于发现,总的来说,人生这杯酒还是不错的。
“这个,你能告诉我本地出租车公司的电话号码吗?”阿修说。
“当然可以。”老人有些拿不定主意地说,“不过,汤姆这时候可能正在床上呼呼大睡呢。就算能吵醒他,恐怕你也租不到车子——我看见他今天晚上早些时候在巴克的店里喝酒,喝得可开心了,开心得不得了。你想到哪儿去啊?”
阿修把门钥匙上挂着的地址给他看。
“哦,”他说,“到那儿大约要走十分钟,也许二十分钟,还得过桥。不过,这么冷的日子里,走路可不怎么好玩,尤其是你不知道到底要去什么地方的话,路就会显得更远。对了,你有没有注意过这个现象?第一次找路的时候,好像路特别远,可第二次再去时,好像一眨眼就到了。”
“没错。”阿修说,“我从来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我估计你说的挺对。”
老人点点头,咧嘴一笑。“哎呀呀,今天可是圣诞节呀。大过节的,我用泰茜带你过去好了。”
阿修跟着老人走到路边,那里停着一辆巨大的老式跑车,看上去好像风云咆哮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土匪强盗们最爱开着兜风的那种车。在钠光灯下,它的颜色显得很深,可能是红色的,也可能是绿色的。“这就是泰茜。”老人骄傲地介绍说,“是不是个美人儿?”他拍拍她靠近前轮处向上拱起的发动机盖,一脸满足。
“什么牌子的?”阿修问。
“凤凰牌。凤凰公司早在1931年就破产了,名字也被克莱斯特公司购买了,不过他们不再生产凤凰牌的汽车了。哈维凤凰,就是创建这个公司的家伙,他是本地人,后来去了大陆,在那里自杀了。哦,那大概是在1941年或者42年。唉,真是不幸的悲剧。”
车里有一股皮革和陈旧的烟草味道,不是很清新。在过去的岁月里,有很多人曾在车里抽香烟或者雪茄,烟草的味道于是成了车子的一部分。老人把钥匙插进点火器,只扭了一次,泰茜就启动了。
“等到明天,”他对阿修说,“她就要进车库睡觉了。我会用满是灰尘的罩子盖住她,她会在那儿一直待到春天来临。事实是,我现在不能再开她了,路面有积雪。”
“她在雪地里不好开?”
“好开,百分百完美。可问题是,他们现在在路上撒盐化雪,盐能毁掉这些老美人,比你想象的还要快。对了,你是想直接到家门口呢,还是想在月光下绕着镇子兜一圈?”
“我不想麻烦你——”
“一点都不麻烦。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只要能好好睡上一小觉,你都要感谢老天爷。现在,我一晚上如果能一连睡上5个小时,就算很幸运了。可等到早上起床的时候,脑子里还是转呀转呀的晕乎着呢。哦,对了,我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巫泽尔泽拉斯。我说,你可以叫我巫泽尔,可这附近认识我的人都习惯直接叫我泽拉斯。本应该和你握个手,不过我需要用两只手来开泰茜。不全神贯注开车的话,她会知道的。”
“迈克。”阿修自我介绍说,“很高兴认识你,泽拉斯。”
“那咱们就绕着湖兜上一圈吧,好好瞧瞧这个地方。”泽拉斯提议说。
他们开车所走的城镇主干道,即使在晚上看,也是一条非常漂亮的街道,而且古香古色,仿佛在过去一百年里,人们始终重视保护这条街道。这些人绝对不会匆匆丢弃任何他们喜欢的东西。
开车经过的时候,泽拉斯指出镇上的两家餐厅,一家德国餐厅,按照他的说法,那家其实是“一半儿希腊口味,一半儿挪威口味,每样菜里都要加酥饼”。
他还指出面包店和书店的位置,“我早就说过,一个镇子如果没有书店,就算不上真正的镇子。它可以自称镇子,可在它有了一家书店之前,它是在糊弄别人”。
经过图书馆的时候,他把车子慢下来,好让阿修看得更仔细些。图书馆前门悬挂着一盏盏煤气灯,灯光摇曳。泽拉斯自豪地叫阿修特别注意那些煤气灯。“它是1870年由约翰,本地的木材大王建造的。他希望把图书馆命名为赫宁纪念图书馆。可他去世之后,人们就开始管它叫湖畔图书馆。我猜湖畔图书馆这个名字恐怕会一直沿用下去。”
他说话时,语调中的那股子自豪语气,让人感觉图书馆好像就是他自己建造的一样。这建筑让阿修想起一座城堡,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说对了。”泽拉斯说,“还有塔楼之类。赫宁希望从外面看起来这里就像一座塔楼或城堡。在里面,他们仍然保留着当初打造的所有松木板书架。舒尔兹本来想把里面的装修全部拆掉,改成更加现代化的,但这里已经登记成为有历史纪念价值的地方,这可不是她轻易就能动手改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