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年华 !175.
夕阳在红砖瓦房下露出长长的尾巴,离开村子的时候,我们没有再拥有清晨的好运气,不得不拖着又累又乏的身子,徒步走在公路上。村民们并没有如电视节目上一般夸张地道谢,只是在拿到照片的那一刻,露出饱经沧桑的笑容,随后又钻进灶台和草垛,只留下一个忙碌的背影。倒是孩子们又笑又闹地送了我们一路,互相推推搡搡,嘻嘻哈哈,偷看我们几眼,却又不敢靠近。走到村口时,我把他们全都拉到身前,对其他人说:“来,把旗拉出来,照张合照。”
我们还没有给项目正式命名,因此拉的是赞助商的旗帜。赞助商是家旅游折扣网站,往我们的账户里打了少得可怜的一笔钱,堪堪能够支付差旅费和胶卷钱,而我们所需要给予的回报便是这一张合照,供他们放到企业社会责任的新闻栏里做做宣传。
张梓牧见士气有些低落,倡议道:“来来来,我们唱首歌吧!”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起个调吧。”
张梓牧挠了挠头,说:“那你们可不许笑啊——咳咳,‘是他,就是他,是他,就是他,我们的朋友,小哪吒!’”
其他人干巴巴地笑了几声之后,又沉默了,似乎不愿将余下的力气用在谈笑上,只有我捧场地鼓掌。和张梓牧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时,耳尖的我听见身后的一个学妹压低声音对另一个说:“累死了,还不如去国家会议中心做志愿者呢,听说每天有100的补助。”
“我室友去了,”另一个学妹小声应道:“她说写在简历上也好看点,她还说我傻,跑到河南来自找苦吃,其实我当时是以为可以免费旅游才报名的。”
笑容凝固在我的脸上,一颗心仿佛瞬间落到了谷底。
“你怎么了?不舒服?”察觉到我的低情绪,张梓牧转头问。
“没有。”我耸耸肩膀,突然不想说话。
人们总会遇到这样的一些时刻,如烈日下的一场暴雨,洗刷掉生活所有浮夸的色彩,只留下令人腻味的真相。
176.
这一晚又是在曹水县城的廉价小旅馆里度过,只不过这次我没有再试图洗澡。第二天中午抵达北京西站时,我依然整个人笼罩在低气压中,所以,当李南宇出现在出站口时,就仿佛一个激越的音符突然出现在一首沉闷的乐曲中。
“你怎么来了……”我勾着头走过去拉住他的衣摆。
李南宇很大方地揽住我,冲张梓牧打了个招呼,然后低头对我说:“我听说你心情不太好?”
“我身上脏……”我扭扭捏捏地说:“昨天没洗澡……”
“那先带你回去洗澡,再去吃饭?”他试探地问。
“哎,也顺便带我一程!”张梓牧立刻道。李南宇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没说话,他就自觉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当我没说!”
“太麻烦了,还是直接去吃饭吧。”我说。
李南宇把我带到停车场,然后帮我卸下登山包放进汽车后备箱。我用眼角余光瞥见后备箱的角落里放了一束包装精美的黄色郁金香,但见他仍旧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便假装没有看见,在心里酝酿了一番如何不矫揉做作地展现出惊喜的表情。
然而,直到我们吃完了午饭,车停在了女生宿舍区门口,李南宇也没提起这束花。
不仅这一天没有提起,第二天也没有提起。
第二天晚上是全宿舍每周一次的“恐怖片时刻”,黑漆漆的房间里,背景音乐的节奏越来越快,到达高*潮处时,我“啪”地一声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吓得谢非岚从椅子上跌了下去,然后不管不顾地开始大叫:“啊啊啊啊啊啊——”
“宋词你有病啊?吓死我了!”白绮瑞一边扶着胸口一边埋怨我。
“就算是神仙种的花,留到现在也残了吧!”我又“啪”地一声打开了灯。
“让我看看——呦,小姑娘,是不是又遇到情感困惑啦?”谢非岚不愧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异样:“不要着急,让知心姐姐为你解答。说吧,怎么了?”
我委屈又不满地控诉了李南宇放在后备箱的那束黄色郁金香:“我知道很多情况都需要送花,看望病人、庆祝生日什么的,但是买花这种事,很容易让人误会的,尤其是这种纯色花束,就算不是送给女、女朋友,难道不应该向女、女朋友报备吗?”将“女朋友”三个字冠在自己头上,我还微微有些不习惯。
“法律没有这么规定诶!”谢非岚假装若有所思地说。
“这样的花肯定是送给某个女生,难不成是送给男生?”
“送给男生就更可怕了。”张月同插嘴道。
“你想知道就问问他啊!”白绮瑞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模样。
“我不想问。”我往椅背上用力一靠,讪讪地说:“他应该主动汇报!既然他觉得没必要提,我还可怜兮兮地跑去问,算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桌上的手机便响了起来,屏幕显示李南宇来电。这是他今天打给我的第三个电话,前两个我都没接到,也没回电。我拿着手机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摁下了接听键,干巴巴地说:“喂?”
“小词,我在你们宿舍楼下。”
“啊?”
“要不要下来?”
“……好。”
我慢吞吞地系鞋带,谢非岚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作怡情,大作伤身,适可而止啊!”
177.
李南宇的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路灯为他拉出一道细长的影子。
“你在生气?”我刚一走近,他便直截了当地问。
“……”我低头看着鞋带,发现系歪了。
李南宇伸出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直视我的双眼,继续问:“为什么生气?”
“没有啊……”我口是心非地说。
“小骗子,你不回我的电话,还说没有。”
……法律又没规定我一定要回你电话!
“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不开心了,嗯?”他柔声问。
我一时心软又委屈,眨了眨眼睛,问:“你——昨天买花送给谁啊?”
“呵,”他敲了敲我的脑袋,有些好笑地说:“送给我姐的。”
殊不知,我听完这句话更郁闷了。
“阿南……”
“嗯?”
“我有时候不知道——我是说我总在猜——我既不漂亮,也不能干,还爱惹麻烦——你以前也——”我本想坦言,却说得有些语无伦次:“我是说阿南你真的——真的喜欢我吗——我一点也不像——唔——”
李南宇将手插*进我的头发,扶起我的后脑勺,直接用嘴唇封住了未出口的话语。陌生而美好的触感令我浑身颤抖不已。他在我的唇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微微后撤,变成额头相抵的姿势,用一种蛊惑人心的低沉嗓音对我说:“小词,我从来没有想要吻别人,可是我很想吻你。”
说罢,他又毫不犹豫地吻了下来,这一次不仅仅是单纯的摩擦,而是唇齿间更为亲密的缠绵。他小心翼翼地尝试、深入、品尝,我从发梢到脚趾都情不自禁地表现出顺从。这个吻持续了大约几秒钟,又或者几分钟,甚至像是几个世纪,我已对时间彻底失去了概念,只感觉胸腔里有某种情绪渐渐满溢,仿佛一个气球逐渐胀大,轻盈得四肢都快要离开地面。结束时,我的整个身子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双手环抱着他的腰,舌尖还残留着他的味道,仿佛刚才我们交换的不仅仅是气息,还有灵魂。
从我情窦初开之时,便时常好奇吻的滋味,直到真正尝试后,才发现它比任何一场春梦都更为妙不可言。
李南宇成功地实施了必杀技2.0版本,低头抚摸我的脸庞,我不争气地红了脸,不停地眨巴着眼睛,然后又像只鸵鸟一样把头埋进了他的胸膛。
他的胸膛微微颤动,发出一阵低沉的笑意。他凑近我的耳畔,轻声问道:“去散步好不好?”
在我以往的观念里,散步,本身是一件极其无聊的事,尤其当你还呼吸着pm2.5值爆表的空气。今晚我才重新认识到,散步是否无聊,取决于你身边的人是谁。当他是你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时,鼻尖仿佛掠过千里之外百花盛开的气息,整个夜晚都暗香浮动,情意绵绵。
在如此美好的氛围中,我用一种随意又淡然的口气重新挑起了话题:“阿南,你为什么送花给你姐姐啊?”
“她的工作室开张,我去捧个场,结果送花的人太多,我的根本放不下,最后送给前台的小姑娘了。”他耐心地解释道。
“哦。”我低低应了一声。
“小词。”
“嗯?”
“你很在意?”
“……”
“小词,我不知道沈泽淼是怎么跟你说的,但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尤其是少年时代的情愫,并不能简单地划分为爱情、亲情和友情。”李南宇的语速很慢,似乎在思考合适的措辞:“但是,这份躁动终究会慢慢平息下来,映照着一个男孩到一个成年男人的蜕变。这个过程很痛苦,但是一旦完成,便会发现更为广阔的生活及其所拥有的诸多可能性,并重新审视自己的情感。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似懂非懂,讪讪地说:“其实我并不在意沈泽淼是怎么说的……可是有好几次我看到你因为她很难过……是你让我觉得你很在意她的……”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而且,我琢磨不透你的情绪……上一秒觉得你离我很近,下一秒又觉得你离我很远,总是重复经历着天堂和地狱……还有你之前好长时间都不肯主动跟我说话……”
“对不起,小词,我好像让你很难过。”他侧身抱住我,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每次我看到你在哭或者瞎折腾,我都又心疼又烦躁,我弄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情绪,有时想对你好一点,有时又想离你远一点。可是看到你差点掉下悬崖,那一瞬间,我发现我真是蠢死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不就行了吗?只要你别再折腾我,别再让我看见你哭了……”
“阿南……”
“小词,面对筱遥时,我总想站在她身后给她默默的支持,然而面对你时,我总想站在你身前为你挡风遮雨,我想这就是你和她的差别。”他说着用双手捧起我的脸:“还有,我又想吻你了。”
然后他埋首撬开我齿关,月光如流水一般在我们的脚下倾泻,晚风穿过校园里高高低低的灯火,篮球场上传来一阵阵掷地有声的震动,夹杂着女孩的欢笑和男孩的高呼,在我耳畔奏出动人的音符……我想,佛书里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