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年华 !154.
我感觉自己的心情就像是正弦曲线,在高峰和低谷中不断循环。某一段时间充满了斗志,很快又会陷入消沉,紧接着是新一轮的斗志,以及新一轮的消沉。
《项目管理和风险投资》的第一节课程开始时,恰逢我刚刚打印了新的学习计划,下定决心重新做人之际,因此,我便跟随着学霸们的脚步坐在了教室的前排。
听说任课老师王明行是个牛逼哄哄的人物,全班同学都掏出手机,在百度百科上瞻仰他的光辉履历:工程学、哲学与英语语言文学博士,原先在几大国际投行担任首席交易员和首席债券分析师,后来进入私募与风投行业,成就了it时代的一批后起之秀。
“把你们的手机收起来。”
一个低沉的声音透过话筒被放大,我们带着崇敬的心情抬起头,看见讲台上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眼神精锐、难辨年龄的男人。
“欠交作业、无故缺席、迟到、上课做一些与本课程无关的事,以上情况出现超过三次,就不用来参加期末考试了。我的规矩向来如此,如果想退课,给你们三分钟时间离开教室。”王明行一来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
话音刚落,后排就有窸窸窣窣收拾书包的声音,一些平常就喜欢翘课的男生鱼贯走了出去。
“本课程的名额为80人,但是今天来的人数明显超过了限额。我必须先声明一下,我欢迎旁听,但是旁听的同学也一样要记点名、交作业、参加考试,否则综合素质评价要扣分。坚持不下来的趁早退出。”
又有一批同学自觉地离开了。
王明行看上去似乎很满意:“剩下的同学,可以试听两节课再决定是否退课,我希望最后留下来的不超过30人,这是本课程的理想人数。”他说着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一串号码:“这是我的手机号,有事可以打,我不习惯用邮箱。顺便说一下,微信好友我只接受头像漂亮的女生,男生们不用费劲了。”
“做男人做到这种程度,才是人生赢家!”坐在我身后的林森无比羡慕地说。
“你们是什么学院的?”王明行问。
“经管学院。”有人应道。
“经管学院?”他看上去有些困惑:“学什么的?”
“这里有管理专业的、市场营销专业的、金融专业的、经济专业的还有会计专业的。”关公答道。
“你们为什么学这些?”王明行不屑一顾地说:“我从来没有学过商科,一样可以从事这个行业!”
没人敢应话。
“你们应该去学医,学哲学,学数学,学天体物理!”王明行继续说:“管理和经济理论大部分是基于经验主义,不值得花费大好青春年华来学!你们是哪个年级的?”
“报告老师,大二。”
“大二?还好,也就浪费一两年的时间,现在退学还来得及,回去再参加一次高考,填志愿的时候记得报个基础学科。”他的语气十分认真。
我感觉早起时的昂扬斗志瞬间被全部浇灭。虽然自己也曾怀疑过、犹豫过、彷徨过,然而,被一个具有话语权的老师直接揭穿,受到的打击却是不可小觑的。我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你努力地想要走得更远,却有人居高临下地告诉你,这条路本身就错了。
王明行丝毫不介意大家的骚动,继续道:“学校开这门课的本意,是让你们了解私募与风投市场的运作规则,但我认为这很没有意义,如果没有遗产可以继承,你们距离成为投资人还有至少二十年。二十年后的事情,为什么要现在来讲呢?你们应该努力成为被投资的人。所以,这门课,我不想教你们如何投资别人项目,我想教你们如何创造自己的财富。左边第四排穿黄衣服的男同学——对,就是你,不要看别人——你觉得十年后你会拥有多少财富?”
“啊?有一套房子,一辆车,”黄衣服男生挠了挠头:“可能还有一个老婆……”
大家笑了起来。
“二十年后呢?三十年后呢?”王明行继续追问。
“二十年后大约有……嗯,好几套房子吧……三十年后,呃,那个……”黄衣服男生结巴了起来。
“你们对人生一点规划都没有吗?等着天生掉馅饼吗?每个人回去写一份三十年资产报告,详细到每一年每一个月的开支,包括水电煤气费、交通费、旅游费,如果你计划买新房,装修费用要详细到窗帘和水龙头,如果你要生孩子,记得考虑小孩的奶粉和尿布钱。”
“老师,”有人举手问:“结婚以后是计算个人资产还是夫妻双方共有资产啊?”
“废话,当然是共有资产了!”王明行瞪了他一眼:“难道你的钱不打算给你老婆用?”
155.
622宿舍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都在上演这样的对话。
“你结婚了没?”
“刚结呢。”
“礼金收了多少?”
“哎呀!还有礼金这一项收入!我只算了聘礼和嫁妆!这样来说,每个月包出去的礼金不是也得单列一项支出?”
“对啊。我刚刚才上网查了代购奶粉的价格,也不知道给我儿子喝哪一种好。”
谢非岚是宿舍里唯一没选课的人,在一旁好奇地看着我们,问:“你们这个老师也真是奇特!有没有照片借我看一下?”
“他没有接受我的微信好友请求,”我哭丧着脸说:“我选了一张p过的头像,还是没能通过他的选美检验,你不如问问绮瑞。”
“我现在没空呢,别烦我。”白绮瑞双眼紧盯着电脑屏幕:“我刚刚买了第二套房子,正在计算月供呢。你说我四十岁的时候能拿多少年终奖?一百万过分吗?”
“我四十岁刚刚在国际大刊上发了一篇论文,终于评上了教授,争取到了科研经费。”张月同愁眉苦脸地说:“我是不是太没出息了?”
“你们怎么这么没出息啊!”
第二节课,王明行翻了翻我们的三十年资产规划,下了这么一个结论:“除去房贷车贷,十年后,资产上百万的只有五个同学,二十年后,资产上千万的只有四个同学,三十年后,资产上亿的只有一个同学。这个同学是谁?”
林森一脸胆战心惊地举起了手。
“很好,本门课程你已经拿到了a。”
全班都向林森投去羡慕嫉妒恨的眼光。
“三十年后你有多少资产?”王明行随手指了一个女同学问。
“七百万。”女同学的声音都在抖。
“哪里来的?”
“工资奖金,还有自己投资股票……”
“为什么只有这么一点?”
“因为……”女同学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了:“老师……我觉得不少了……”
“我知道,很多人只想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我不是说你们的价值观不正确,但这和本课程的精髓不符合,所以这部分同学可以先走了。剩下的同学,我知道你们可能不会真的付诸行动,开创一番事业,但是我只是让你们写一份规划而已,你们为什么连想都不敢想?所有人的规划里,大三那一年的收入仍旧只有奖学金和父母给的生活费,有的还写了兼职,一天80块。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写其他收入?我让你们创造财富,你们就只能做一天80块的兼职吗?许多人都喜欢想象二十年后一览众山小的快感,但是我告诉你们,‘我一定会成功的!’这种信念本身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帮助,你必须清晰地知道一条具有可行性的登顶的路!一件事,如果你明年做不了,可能你这辈子都做不了!你以前做不到的事,不见得以后就能做到!”
“马景涛附体呀!”关公嘟嚷道。后排又有一些同学面无表情地离开。
王明行随意抽出了一份作业,环视教室,问道:“宋词是哪一个?”
“我。”我慢慢地站起来,感觉两条腿都在发抖。
“我看看,你还要读三年硕士,二十八岁结婚,三十岁生孩子,十年后你的资产是四十六万;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你升职了三次,二十年后的月收入是三万七,个人资产是三百一十万;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你跳槽去了另一个行业,工资翻倍还有红利,换了套新房又开始还贷款,三十年后的资产是六百二十万。”王明行不带感情地念着,抬起眼睛来看我:“这就是你的人生了吗?我就问你一句,你甘心吗?”
我甘心吗?
当我把未来三十年的每一笔支出都罗列在纸上时,我也这么问过自己。工作、升职、跳槽、加薪,结婚、生子、买房、还贷,当它们变成实在的数字时,道路似乎就已经被注定,就连回首往事时,故事的开头都已被写好:“想当年,奶奶也曾年轻过……”
是的,这只是一份规划,一个假设,一次作业,人生将会有千百种可能的模样,而我却连想都不敢想。
“每个人都回去重写!”王明行大手一挥:“如果觉得赚钱太辛苦或者运气太差,活不了三十年的,具体在哪一年得绝症、出车祸或者猝死,麻烦标注一下,然后写明遗产如何分配。”
622宿舍的对话层次明显上升了一个级别。
“五年后我就买了路虎,十年后我换了凯迪拉克,十五年后我有了私人游艇,二十年后我买了私人飞机,完了,进展太快,三十年后我只能买航空母舰了。”白绮瑞说。
“我的进展才快呢,”我的excel表格已经长达十六页,每月支出的礼金项目已经高达十余万。“五年后融资五百万,十年后挂牌纳斯达克,二十年后成为世界五百强,三十年后我收购了通用电器,怎么样?”
“你厉害。”张月同向我竖起大拇指:“五年后我提前博士毕业,有二十余项专利,每年专利费上百万,十年后我评上了院长,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二十年后我成为了校长,三十年后我是央行行长。”
这一次课程的出勤人数减少到了二十八个,然而,上交的作业里赫然有数十个亿万富翁。王明行连眼睛都不眨:“我看你们都事业有成,成为你们这代人里的凤毛麟角了嘛!不错,说明大家都有着一流的商业头脑,能够洞悉市场!既然如此,下节课每人做一份路演ppt,然后用五分钟向全班展示你们的创业方案。五分钟虽然很短,但是足够一个投资人做出理性的推断。”他顿了顿又说:“也许我真的会投资你们的项目,要知道,在c大,你们的师兄可是做出过表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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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变态、脑残!”我在宿舍里一边骂一边抄张月同的数理统计作业:“天天折腾我们做一些不着边际的事,害得我连明天要交的数学作业都写不完!”
谢非岚评论道:“上个星期你还说自己受到了震撼,重新审视了人生。”
“你不知道女人就是善变么。”我随口应道,琢磨着如何把答案变形为自己的书写风格。数理统计老师精明得要死,一眼就能辨别出谁是原创作者,谁窃取了别人的劳动果实。
“你的路演ppt做好了吗?”白绮瑞问张月同。
“选课系统关闭的最后一分钟,我退课了。”张月同耸耸肩。
“宋词,你呢?”
“才做了一半。”我愁眉苦脸地应道:“而且,我觉得自己严重离题了。但是,我展示的这个想法已经在脑海中盘旋了太久,久到我忍不住想以某种方式证明它的存在。”
“什么想法?”
“我在数次徒步中曾为不少边远地区的居民拍照,那可能是他们此生仅有的一张照片,对我却只是举手之劳,所以我希望能成立一个组织,系统化地做这件事。”
“这个想法虽然好,但老师要求我们展示的是创业内容,而不是公益活动呀!”
王明行显然也是这样认为的。在下一节课上,他冲着我大声嚷嚷:“我说的话你都当作耳边风是吗?!我让你展示一个能够盈利的项目!不是一个公益机构!给贫困地区的老人和儿童拍照?这就是你奋斗了一星期的结果?这是等你能够自主自立了,企业社会责任部的那些人想的!”
我已经习惯了王明行的咆哮风格,能够镇定自若地站着挨批了。
“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他竟然祭出了已在江湖失传多年的杀手锏。
全班同学立刻对我报以同情的眼光。我走回座位时,关公小声地安慰我:“人生啊,就是有些脑子被炮打的时刻!不要忧伤,不要焦虑,往事终将做笑谈!”
我白了他一眼,他立刻改口道:“我是说你做的挺好的,真的,我都感动了,差点哭了,你看——”他假惺惺地抹了抹眼角。
“切。”我被他逗笑了。
其他同学的路演展示可以归为几大类——开饭店、开咖啡馆、开甜品铺最后开成中国连锁的,玩基金玩股票玩风投最后玩成人生赢家的,还有要投身互联网创业大军的。有一些同学的想法比较新奇,王明行的眼睛就会变亮,然后提一些非常刁钻的问题:“你不会编程谁帮你设计app?如果别人自己能设计为什么要加入你的团队?”还有些同学的展示明显比较敷衍,王明行就会毫不客气地打断:“你花了多久做ppt?二十分钟吗?自己写的标题,自己看得懂吗?”
下课后,我拖着不情不愿的步伐跟在王明行后面,向学院办公楼走去。北京的春天妖风肆虐,我的心情又跌落到正弦曲线的低谷——谁能想到上了大学还会被老师叫到办公室?下一步是不是就该给家长打电话了?
王明行打开笔记本电脑,让我把储存ppt的u盘插入电脑侧面的接口,打开文件,然后对我说:“这幅图,这行引用,还有结尾处,回去改一下,换一个简单大方的模板,下周我带你去一个投资者午餐会。”
“啊?为什么?”
“看看你的项目能拉多少钱。”
“不是,我是问——为什么是我的项目?”我惊讶极了。
张明行没有正面回答我,反问道:“你觉得人生而平等吗?”
“平等——?”我看着他的表情,又改口道:“不平等——?”
“人生来当然是不平等的,这指的不是长相、背景、能力上的不平等,而是运气上的不平等。有些人天生运气比别人好,有些人天生运气背,这才是人生而不平等的含义。”他表情淡然地说:“所以,你运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