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年华 !147.
加德满都飞中国大陆的航班多为联程机票,在拉萨或者昆明转机。我和李南宇及其他两个女生乘坐同一班东航的飞机到昆明,苏凡及另外三个队员乘坐更早的一班国航飞机前往拉萨。
我倚在门上,看着他们往出租车的后备箱里装行李。那晚之后,我和苏凡的关系便变得微妙起来,他依旧习惯性地坐在我的身边,但很少开口说话。他越是不动声色,我越是感觉尴尬。
“大家再见!”先走的几个队员打开车门,向我们挥了挥手。
“一路顺风!”我也冲他们挥手,眼睛却盯着苏凡。他看着我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嘭!”一声,车门关上,我目送着出租车远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十分钟后,车又开回来了,田蜜跳了下来,一边跑一边哇啦哇啦地喊:“我的护照还放在卫生间的马桶盖上!”
我忍俊不禁之时,看见苏凡也下了车,他和我四目相对了几秒,然后缓步走到我的面前,开口道:“对不起啊,宋宋,那天我太嫉妒了,才故意用话激你。”
“对不起,苏凡。”我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看他,然后被他毫无征兆地一把抱住。
“哇哦——”我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起哄声。
“再见了,宋宋。”他声音低低地说,然后迅速地放开我,温柔地笑了笑,转身大步走开。
几个小时后,我又回到了特里布万机场,换登机牌、托运行李、出境、安检,然后等待起飞。
我们几个人的位置是分开的,也没有费心再去调换。我的身边坐着一位优雅的老太太,看上去有五六十岁了,礼貌地向我打招呼:“来尼泊尔徒步吗?”
“是的。您是南方人吗?广东人?”我对她的口音很好奇。
“我是日本人,”她换成英文说:“嫁到了尼泊尔。”
“天啊,您的中文说得真好!”
“我在大学里主修的是汉语言文学,三十年前在复旦大学做过交换生。”她笑意盈盈,不疾不徐地解释道:“后来为英文通讯社做过战地记者。”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勾勒出半个世纪的波澜壮阔。
起飞的时候,她指着远方的一抹洁白对我说:“看,那就是珠穆朗玛。”
“好想登一次珠峰,”我叹气道:“可是我的体力不行。”
她拍拍我的手,笑呵呵地说:“年轻人,你的日子还长呢!”
148.
我们刚落地,就被告知由于昆明大雾,今晚的所有航班停飞。
候机厅的乘客们暴动了,只要见到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包括清洁工,便抓着不放,大声嚷嚷一通:“我要赶回家过年的!我付了机票钱!你们什么意思啊!让你们的领导来!”
“不是我们不想飞,是天气情况不允许,为了大家的安全考虑——”机场负责人无力的解释被淹没在一片讨伐声中。
“我要去告你们!”
“为什么不能飞?全中国都能飞,为什么就你们不能飞?”
地勤人员送来了一些饮料和点心,十分钟内就被抢光了,一个秃顶大肚子的男人一边将嘴里塞得满满当当一边指手画脚:“不要拿吃的来忽悠我们!我们要回家!”
“就是!我们要回家!”立刻有一整个旅行团的人跟着附和。
李南宇拦住一位工作人员询问:“确定今晚不能飞了?”
“根据天气预报,明天上午也不一定能飞。”
“今晚会安排酒店吗?”
工作人员扫了一眼闹哄哄的人群,为难地说:“尽量吧。”
“明天下午能飞吗?”李南宇接着问。
“我们尽量安排航班,但是明天是大年三十,大部分航班已经满员,希望您理解。”
“好的,谢谢。”
李南宇招呼我们几个人过去:“我们先出机场。”
“不等了?”我问。
“今晚应该是不能飞了,机场附近的出租车和酒店都有限,趁大多数人还滞留在这里,我们先找地方住,否则一会儿就得抢了。”
机场附近有许多民宿改造的旅馆,提供接送机服务,供隔夜转机的旅客休息。
“身份证。”前台小妹凶巴巴地说道。
“两个双人间。”李南宇说道。
我正在纳闷两个双人间怎么睡,前台小妹就说:“只剩一间大床房了,今天的客人特别多。”
“就要一间房。”李南宇掏出身份证。
“房费228,押金300,洗漱包单算。”
“现在还有吃的吗?”李南宇看了一眼墙上贴的招牌菜:“我们还没有吃晚餐。”
“厨师放假回家了,正月十五以后才回来!”前台小妹向后一挥手:“还有三盒泡面!”
于是,我们三个女生一人捧着一盒老坛酸菜面坐在床上,李南宇则坐在床边的睡袋上。
“你要来点吗?”我把泡面递给他。
“你吃吧。”
“好女不过百,我简直是在作孽啊!”边上的女生感慨道。
“我现在可没心情关心体重,”另一个女生叹了一口气:“我只关心我能不能赶上年夜饭。”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给家里打电话,赶紧掏出手机。我爸一听就崩溃了,嚷嚷着要找车钥匙:“老爸来接你!”
我妈在一旁骂他:“接你个鬼!昆明多远啊!哎呦,我就叫她不要去什么穷乡僻壤,她非要去,现在好了吧,过年都回不来!你妈肯定又要说我太放纵她,也不好好管管……”
“宋宋啊,你明天能回来吗?”我爸问。
“航空公司应该会帮我改签到下一班飞机。”我安抚他道。
“有什么消息及时通知啊!”
第二天早上十点半的时候,另外两个女生搭上了飞往上海的航班。飞往北京的航班被安排在下午两点,而飞往福州的航班则一直没有通知。
“我改签到厦门行吗?”我跑到柜台去问。
“没位置了。”
“泉州?武夷山?沙县?”
“昆明没有航班到这几个地方。”
我爸在电话里跟我商量:“下大雪,高速封路了!我让你哥托关系,看看有没有火车票。”
“坐火车肯定赶不上年夜饭,”我哭丧着脸说:“还不如改签明天的航班。”
“说得也对,”我爸道:“你先别急,我再想想办法。”
其实我不急,急的是我爸,他每过十五分钟就给我打一个电话,一直打到我的手机欠费停机。
大年三十,中国移动总是抢在所有人前面第一个问候我。
“年夜饭对你那么重要吗?”一直坐在边上的李南宇转头问我。他已经换了登机牌,但为了陪我,一直没有去安检。
“当然重要啦!”我说:“你没看新闻里报道的,站也要站回家,走也要走回家吗?”
他笑了笑,没有应答。
机场广播开始循环播放:“从昆明飞往北京的mu5880航班开始登机,请乘客到20号登机口登机。”
“阿南,快去安检!”我催促他道,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愿意。
他看了我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手中的手机就开始震动。我瞥了一眼屏幕——“筱遥来电”。
“喂?”他接起电话。我听不见听筒里的女声,只能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应答。
“还在昆明……嗯,昨天大雾,航班取消了……”李南宇说着,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继续道:“不一定能回……我就不过去了,你们自己吃吧……到时候再说吧……就这样……新年快乐。”
他挂断电话,转头看我。
我也看着他,一时语塞,感觉眼睛蒙了一层雾气。
他掏出登机牌,打量了一番正反两面,突然对半撕开,接着将碎片叠在一起,再对半撕开,然后,起身扔到垃圾桶里。
“走吧,小麻烦,我们去吃年夜饭。”
149.
我爸给我充了两百块钱话费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我把机票改签到了大年初一。
“你给爷爷奶奶还有阿公阿嬷打个电话解释一下。”我爸说。
于是,从长水机场到昆明市区的一路,我都在听几个老人家絮絮叨叨。
“昆明有什么地方玩?”李南宇问司机。
“石林、滇池、西山,多的是地方玩!”司机师傅应道:“今天有点晚了,明天再去吧!我拉完你们这单也要回家吃年夜饭啦!”
“明天我们就走了,”我叹了口气:“两次来昆明,竟然都是路过。”
“昆明有什么特色菜吗?”李南宇又问。
“过桥米线咯!”
结果,我和李南宇坐在一家24小时的肯德基餐厅里,纠结着要不要点全家桶。
“我们两个人喝不完三杯可乐,”我说:“而且,我只喜欢玉米棒和香辣鸡翅,不喜欢土豆泥。”
“没关系,剩下的我吃。”李南宇很认真地研究菜单:“骨肉相连是什么?”
“肉串。你要圣代吗?”
“不要了,我喝可乐吧,你不是说有三杯吗?”他应道。
“你是不是从来没吃过洋快餐啊?”端着餐盘找座位时,我随口问他。
“小时候家里管得严,不让吃,后来自己也不想吃了。”他拿起一串骨肉相连,咬了一口。
“怎么样?”我笑嘻嘻地问。
“不错。”他抬头看我:“怎么这么开心?”
“有吗?”我赶紧把四溢的笑容收敛起来。
吃完这顿年夜饭,我们一边打着嗝一边找酒店。
“只剩一间高级大床房了,888一晚,押金1000。”前台小妹查询系统后告诉我们。我和李南宇已经找了好几家酒店,只有这一家有空房。
“走吧。”他沉思了几秒钟,带着我走出了酒店。
我们俩谁也没有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我仰头看着夜空中徐徐绽放的朵朵烟花,没话找话地说:“真漂亮啊。”
“你想放?”李南宇突然问。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要是不想睡觉,那就放吧。”
他招手拦了一辆夜班的出租车,道:“师傅,找个卖烟花的店,再把我们拉到一个能燃放烟花爆竹的地方。”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他要干什么,心跳突然开始加速。
原来老掉牙的情节都这么感人啊。
150.
司机师傅把我们放在一个没什么人的街心公园门口,又留了电话,让我们有需要再打电话给他。
“我不太会弄这些东西。”李南宇蹲在地上开始研究:“北京一直不让燃放烟花爆竹。”
“把引线点燃就行。”我示范给他看,结果被一飞冲天的金色火焰吓了一大跳。
“你买的是什么烟花呀?”我问道:“不会是假冒伪劣产品吧?”
“不知道,我每样都买了一点。”他说着也点燃了一颗,这次的烟火满地旋转还会爆炸。
“我还是最喜欢小时候玩的这种。”我拿起两支细棍,点燃红色的纸头,细棍的一头立刻闪烁起莹白色的光芒。我挥舞着手臂,快速地比划出“阿南”两个字,问:“看——还能写字,你猜我写的什么?”
“不知道,”他的身影在银光中若隐若现:“是什么?”
“不告诉你!”我哈哈大笑。
没一会儿,四周的居民房里陆陆续续响起了鞭炮声,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听见他说:“新年快乐,小词。”
然后我大声喊道:“新年快乐,阿南!”
事实证明,李南宇确实没什么放烟花的经验。不到二十分钟,我们就放光了所有的烟花,而且没有一种是能冲上天的那类。
“走吧,还能睡几个小时。”他对我说:“我睡地上。”
“那你多亏呀,每次付完房费还得睡地上。”我打趣他道。
好心的司机师傅又回来拉我们,前台小妹又对我们说了一遍:“高级大床房,888一晚,押金1000。”
进了房间后,我刚走到床边,李南宇立刻就把灯关了:“快睡吧,八点半的飞机,我怕你明天起不来。”
可是,四十分钟后,我还在床上翻来覆去。
“睡不着?”他突然开口。
“啊,你还没睡啊。”
“嗯。”
“我觉得脑子里有点乱。”我说:“我爸居然没给我打电话,肯定在打牌,我哥居然也没给我打电话,肯定在泡妞,我妈肯定在跟我大伯母抬杠,老人们肯定都睡了,给我的红包还藏在兜里呢。”
我说完这一番话后,李南宇很久都没有动静,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
“我父亲很忙,很少回家。”他突然开口:“所以,以前的春节我都是和筱——”他停顿了一秒,声音里带着一丝艰难,继续道:“——和我姐一起过的。最开始她做一桌的菜,我们两个人也吃不完,后来我就叫她随便弄几个家常菜。有的时候,沈泽淼和茜茜吃完年夜饭会过来找我们。”
“今年为什么不和她一起过了?”黑暗中,我感觉自己的声音轻如蝉翼。
“她结婚了,自然就不跟我一起过了。”他的声音很平静:“睡觉吧,小词,谢谢你。”
我没有追问他谢我什么。
我突然又想起飞机上的那位老太太,半生波澜,也不过寥寥数语。当时当日深刻的痛楚,此时此地莫名的悸动,都将化作青春记忆里轻描淡写的一笔,陪我们走到最后的又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