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巧丫鬟 !柳儿和桃红几乎快要冻僵了手脚,耳朵也快被李婆子唠叨出老茧,终于到了赖二奶奶府第。
说是府第,那是跟春大奶奶那两进小院比,跟荣府那等人家自然没有什么可比性。可即便是春大奶奶那二进小院,在这寸土寸金的天子脚下的京城,若不是祖传的产业,一般老百姓也是置办不起的。
赖二奶奶家是个三进大院子,三间正房一明两暗,东西厢房并连接耳房的游廊,附带一座小花园子和三个小小跨院,园子虽小,倒也有水有山有亭的,小巧精致。
府西侧则是不到府上一半大的绣庄,有角门夹道跟府里相连通。
柳儿在这府里的那几年,也就是个跑腿儿打杂儿不起眼儿的小丫头,干过体面的活计就是捻线、劈线和绗被子或棉袄的里子,不须什么手艺,只要人干净,手灵巧些便可。
之所以说这些活计体面,是因为这些活儿,有时主子是要求在内院正房里做的,不然她连赖二奶奶的正房都进不去,更甭提姑娘的屋里。
赖二奶奶身边丫头仆妇成群,光正房伺候的大丫头就七八个,都是模样齐整出挑的,小丫头媳妇子老婆子更多。至于两位姑娘那里,更不必说,不是她那等小丫头能窥探的。
至于小花园子,也是跑腿儿的时候去过几次,匆匆而过只大略的扫了几眼,大概的景色还有些印象,在当年一个乡下来的小孩子眼里,那园子无异于刘姥姥进大观园——跟画儿上一个样儿了。
如今,托春大奶奶的福,李婆子和柳儿被管事杨婆子引领着,直接进了内院正房,食盒则被跟着杨婆子的小丫头早早接了,先一步提了进去,至于是拿进内院还是给下人直接处置就不好说了。
杨嬷嬷一边领路一边道:“你来的也真是巧了,我们奶奶刚回来,吃了饭正跟两位姑娘吃茶说话儿呢,再有一时半刻的估摸就要歇晌儿了,你这早一刻晚一刻的,都见不着真佛了。”
李婆子自然不好说,其实她们第一波送粥的半路上阵亡了,只老脸笑成一朵菊花,“老婆子这出来可是看了好时辰的,不然哪来的这巧宗儿,奶奶和两位姑娘好,老姐姐这一阵子也不去我们那里坐了,倒怪想的。”
到了正房,早有小丫头打着帘子通报了,迈步进去,迎面热气扑面,显然是烧了地炕的。柳儿跟在李婆子身后,低眉顺眼儿的,倒也不觉着怎么,请安之后老老实实站在李婆子身后,眼观鼻鼻观心,绝不多瞧一眼,装木头。
其实趁着李婆子给赖二奶奶请安的功夫,用眼睛飞快撩了一眼,一如记忆中明艳如火的三十许的美妇人,同琏二奶奶一般偏爱华丽的打扮。
赖二奶奶肤色白皙体态丰满,着桃红撒花对襟银鼠家常小袄,领口袖头襟边出着风毛,湖蓝一年景花色襕边的百褶裙,乌黑的头发挽了简单慵懒的垂髻,用一只凤口衔滴珠的小凤钗挽着,容貌跟琏二奶奶比也不遑多让,闲适地靠在迎枕上,声音轻悦淡然地和李婆子说这话儿,既不显得亲热又不疏离。
地下东面靠着落地纱罩置着一张坐榻,宝石蓝撒花褥子上,并坐着两位衣着不俗的姑娘,其中一位拿着绣绷子和另一位轻声低语,两人身边围着几个丫头也不时插上一句,仿佛屋子里另一方天地。
李婆子问安的时候,两位姑娘也未曾瞟上一眼,赖二奶奶无奈地看了一眼,笑容和悦,口里却道:“都是被我宠坏了,这一看见得意的绣活儿就忘了形了,李嬷嬷不要见怪才是。”
李婆子忙赔笑奉承道:“奶奶说的什么话,老婆子这常来常往的,都是惯熟的。认识的谁不知道两位姑娘,不但模样万里挑一,最是聪慧灵巧的,也最和气不过的。我们奶奶惯常教琴姐儿,也赞两位姑娘真真是大家气派,难得的紧呢。”
好话人人爱听,赖二奶奶论起精明厉害,虽说算是琏二奶奶一流人物,虽没有儿子,却也并不放在心上,只把两位姑娘看的跟眼珠儿一样,认识的谁人不知,当面儿夸那两位从来没错。
听了李婆子的话,赖二奶奶笑容更深了些,口里谦虚几句,紧着叫丫头给李婆子倒茶,并让人抓果子给柳儿桃红。
柳儿尚可,桃红可是头一回见识这种‘大户人家’的气派,从进了正房眼睛就有些不够使,只觉耀目的彩绣辉煌,处处的珠玉罗绮,满室的馨香沁脾,一屋子的燕语莺声......哪哪儿都稀奇。
李婆子在,桃红不太敢明目张胆地看,微微低头垂手,骨碌着眼珠子偷偷贼眉鼠眼地四处打量着,只恨不得多生几只眼来、多吸几口香气。
饶是她平时是个稳重的,也有些目眩神迷,正应了,富贵迷人眼,不知祸将至。
“嘻嘻,姐姐你瞧她呵呵。”
年纪略长的姑娘伸手轻拍了身边女孩儿一下,声音如水:“淘气!”瞥了眼睛落到几上的果盘子里拔不出来的桃红一眼,示意边上伺候的丫头,“拿只碟子过来,可怜见儿的。”
李婆子臊的不行,忍不住偷偷掐了桃红一把,暗暗咬牙低骂:“丢人现眼的东西。”抬脸笑的有几分谄媚,“不怕二奶奶笑话,别说她这小蹄子,就是老婆子也没见过这些果子,不说这镶金嵌玉还有透亮的盘子,就说这西瓜,这大冬天的,啧啧,更别说那些老婆子见都没见过的果子,花花绿绿的,就是正当节气的时候儿,哪里见过啊。要说老婆子丢脸,却不能怪咱没见过世面,只能怪二奶奶这的稀罕物太多,只两位如花似玉的姐儿,就晃花了我们这些村里人的老眼了。”
说的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赖二奶奶更是笑个不住,用手指点着李婆子:“再没有比你这老货会说话的,也不值什么,西瓜这东西虽然不算什么稀罕物,也就难得这个时节吃上罢了,这是今年南边进上的东西,我们老爷统共也只得了一篓,一大家子的,要不然说不得给你们奶奶带回去尝个新鲜儿,其它黄的绿的只是看着好看,味道却没什么好的,南人的东西我们吃不惯。”
“哎呦,奶奶说的哪里话,这些个稀罕物也就两位玉人儿一般的姐儿配吃罢咧,若不是今儿过来给奶奶请安,老婆子也长不了这见识,看上一眼也是老婆子的福气了,少不得出去显摆显摆见过世面的……”
李婆子一番话惹的赖二奶奶又笑起来,手指点着她哭笑不得,心里却是颇受用的。
正说笑间,忽地桄榔一声,众人一惊,定睛瞧去,只见一穿着桃红杭绸小袄,石青锦缎棉背心的丫头神色苍白地站在门口,脚下白瓷碎片四散,似是几只白瓷碟子。
见众人都瞧着她,惊恐地反应过来,忙跪下,口里不停地请罪,赖二奶奶面上一丝厉色闪过,轻轻摆手,身边一个穿同样青缎子背心的两个丫头快速过去,扯起地上的丫头出去了,随后进来两个小丫头,迅速把地上收拾干净退了出去,整个过程也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屋内又恢复了说笑,仿佛刚刚什么也没发生。
不过随后丫头又捧着碟子回来,给李婆子三人每人挑了了些果子奉上,上面插着精致的小签子等物。
李婆子客气几句,哪能不识抬举,桃红看李婆子动了才敢吃,柳儿虽然没吃的心思,却少不得随着,不然让人觉着自己不识
抬举可不好,她可不敢保证,将来一定不会再落到赖二奶奶手里。
不是她不馋,而是这些个东西虽然在一般人眼里算是个稀罕物,在她眼里,现在还真不如大鱼大肉、野鸡大鸭子这些俗物招人稀罕。
不说西瓜,夏天是常见的,就是那几样黄的绿的果子,虽然都切成薄片看不出原来形状,但闻着气味儿她也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宝二爷房里可从不缺那些个南北稀奇的果子,只不过却不是这么个吃法,有沾糖的有用盐渍有蜜饯的,这么直接切来吃,还真吃不出那个清香味儿来,满口酸涩古怪倒是有的。
果然,桃红吃了西瓜,剩下的吃了一片就不大动了,李婆子更不用说,可不吃又怕赖二奶奶多想,少不得忍着满嘴酸涩吞了几块,心里不免把桃红骂个半死,都是这馋掉牙的小蹄子闹的!
看她那个为难的样子,赖二奶奶忍不住拍手笑道:“好了好了,我也不为难你,说了怕你不信,少不得让你尝尝,这几样果子,除了西瓜还吃得,其它的也就是看着好看,闻起来也清香,吃起来就差了些,我们也就是切了熏熏屋子闻个味儿罢了,你也不用为难。”
两位如花似玉的女孩儿,也抿嘴儿笑看着她们三个,其中年纪略小些的,更是捂嘴笑个不住,要说什么,被大的止住了。
那大些的姑娘又不免多看了柳儿一眼,暗忖这倒是个不贪嘴懂事的,小小年纪,算是难得,看起来也比另一个穿的鲜亮些的老实知礼。
李婆子又少不得赔笑奉承了几句,便辞了赖二奶奶,带着柳儿桃红出来,有大丫头又抓了果子塞给柳儿桃红,李婆子则得了赏钱。
快出二门的时候,旁边跨院传出杨嬷嬷低声呵斥的声音,瞥了一眼,果然!柳儿不用想也知道,这是骂刚刚打碎碟子的丫头,而那丫头不是别人,正是秋菊!
而杨嬷嬷的手段,柳儿最是清楚不过,没见过那么狠的老婆子,打骂下人从来不带手软的,哪儿疼往哪儿掐。
虽说只一眼,却看的清楚,短短不到三个月的功夫,秋菊已经不复当初那飞扬跋扈的样子,看起来被卖到这里后过的不甚如意,柳儿瞅着,似乎连进正房伺候的资格都没有,只穿着打扮一如既往的张扬,这做派,她不吃亏谁吃亏。只奇怪怎么没被卖去贾府?难道是没到时候?
赖二奶奶身边七八个大丫头,二等的不说,粗使的更多,堪比贾府老太君了。更不用说两位姐儿。刚刚那一屋子珠环翠绕的,丫头婆子一大群,绝没有秋菊和秋兰在内,在秋菊打碎碟子后,柳儿特异扫了一眼,并没见另三个秋的影子。
原本她一直以为秋菊秋兰直接进了贾府了,没想到并非如此,看来其中另有缘故。
不过这两人跟她的关系实在不大,她也就没太留意,跟着李婆子上了大傻的车往回赶,都还没吃午饭呢,大冷的天,不饿也饿了。
车子没赶出去多远,李婆子冷不丁地一把拧住桃红的胳膊,脸色铁青:“作死的小蹄子,一辈子没吃过东西是不是,怎么没饿死你!平时我都是怎么教导你们的,丢人现眼的下作东西!原本以为你是个好的,比另几个红都懂事些,出趟门子你就现眼了,上不得台面眼皮子浅的小娼妇!”
桃红疼的哎呦一声,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一看李婆子的脸色,强忍住没敢再叫唤,只不停求饶:“大娘,桃红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桃红虽然比别人略懂事些,毕竟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孩子,一时又疼又害怕还有几分委屈,听着李婆子的喝骂要哭不敢哭的,甚为可怜,柳儿看了心下不忍,说不得替她求个情。
趁着李婆子骂人歇气儿的功夫,轻轻给她捶着腿儿,低声道:“大娘歇会儿吧,您老腿脚本来就不好,刚刚坐了半天小杌子又伸展不开,想来定然不舒服了,我给您捶捶。”
李婆子神色缓和了些,她关节不太好,平时墩身都有些吃力,柳儿此举倒是搔到了她的痒处。
一看有门,瞥了眼睛红红的桃红一眼,这回她倒是个乖觉了,忙爬过来替李婆子捶另一条腿,李婆子哼了一声,闭目享受,倒是没再骂了。
“大娘别生气了,桃红姐姐跟您学规矩的时候长了,您慢慢教导就是了,气坏了身子岂不是我们的不是。我们年纪小,能见过什么世面,眼皮子浅些也是有的,少不得您老多费心提点。别说桃红姐姐,就是柳儿,今儿个也开了眼界了,要不是跟着大娘,哪儿能见这等世面。”贾府里吃尽穿绝,都是老黄历了,就不翻了。
一番话捧的李婆子又舒坦不少,瞥了柳儿一眼:“你啊,倒还生了张巧嘴,平时真没看出来,是个省心的,难怪奶奶留了你。”
想到什么,叹了口气,又道,“不管你们是真懂还是卖乖,老婆子也少不得要说你们几句,这世上的好东西多了去了,你们才知道个什么吃过几碗干饭,常言说人穷志不能短,凭你是什么人什么物事儿,到了临头不能没了主意失了脸面。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任你眼睛长了钩子,也白搭,什么人什么命……”
一路车声碌碌,在李婆子的谆谆教诲声中往回赶,柳儿下车直到回屋坐定,耳朵还嗡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