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结束的那一天, 天气骤然变冷, 裴源出来时身上披着考场给发的毯子, 但是仍然有些鼻塞头痛。
考场外面等着许许多多的人, 七大姑八大姨之类都眼巴巴看着家里的举子,或是兴高采烈或是垂头丧气得顺着人流出来, 心中也跟着狂喜或是忐忑。
这些人是不可能禁止得了的,而且大部分人也是这么着过来, 经历过考试打磨的, 也就并没有禁绝这拥堵的人群包围了礼部的大门。
只是抽调大批人马前来维持秩序是少不了的。
裴源按揉着太阳穴,被这九天的考试折磨得不像话, 气色都是恹恹的。
“阿源, 阿源。”一声细细的呼唤夹杂在周围的喧哗之中, 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可是那是他听过许久的声音, 几乎要铭刻进骨子里。
“娘。”他从群之中走过去。
这考场之外,众生百态, 有的人从考场中出来立刻就有下人迎上去,饮食酒菜,美姬美妾, 都是准备好的,跨上华美的马车就往城中最好的酒楼走过去,想必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一场极豪华的宴饮。
而裴十三娘和沁娘披着厚厚的大衣, 拎着食盒等待在不远处, 却让裴源由衷地感到心疼。
“娘, 今天天气这么冷,怎么还在这里站着,姨姨你也不劝着点?”他有些埋怨。
十三娘乐呵呵的笑着,脸颊上迸现出一抹红晕:“不妨事儿,不妨事儿,周大人是个好人,大人托人请了好大夫给我看,这身子病也都大好了的。”
她将裴源的手臂挽上,又说了一遍:“大好了的。”
沁娘陪在她身边,闻言也笑道:“京兆府的大夫都是好大夫,果然有一手,灵芝堂几年治不好的病,在那里药到病除。阿源你可得记住周大人的恩情。”
裴源笑道:“周大人的恩情是不敢忘的。”
眼看着别家的举子出了考场,家里人围上去嘘寒问暖打听考情,沁娘到底也忍不住了:“阿源啊,你这次考得怎么样呀,能不能——”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十三娘啪地一声拿手拍了一下:“说这些劳什子做什么,我们家阿源还年轻,考上了是好事儿,考不上也正常么。”
十三娘是担心裴源压力太大,哪一次的科举没有逼疯过几个人的,她生怕裴源钻了牛角尖。
“这次的试题并不难,我手到擒来,定然榜上有名。只等着给我办宴席便是。”
裴源自信十足的样子。
这次的八股确实没有什么难度,他写得顺手极了,只是那份厚厚的附加题,着实是束手无策,只得交了白卷。
因此他也没说什么考状元的事儿,状元乃皇帝钦点,附加题不写,想必是没有什么希望了,但是就凭那份八股,怎么说也得有一个同进士出身的。
同进士出身,已经够了。
红玉堂那间宅子,虽然荒废,但是毕竟占了偌大一方空间,以往凭借着丞相府的威势,也无人窥视,现如今丞相府倒了,裴源自然得站出来护住那里。
十三娘和沁娘见他一派自信地架势,连声叫好,忙拿出食盒里的点心给他吃,拉着人往回去了。
裴源乃是京中人士,家在本地,自然方便,可是有些人从外地千里迢迢赶来考试,家里又没有什么余财,自然是孤身一人,形单影只地出来考场,自己张罗,自己忙活。
比如说——吕源。
吕源身上也披着礼部分发的毯子,裹得严严实实,等人流散得差不多了,才吸溜着热茶往客栈走去。手里的杯子是礼部的,他顺手拿出来,也没打算还,只是那种劣质的瓷杯子在冷风之中丝毫没有保温的功能,很快那热茶就凉透了,喝进胃里去冰凉凉和冰块一样。
他摇摇杯中余茶,朝天遥敬,笑道:“老天有眼,我看这朝廷陡然转运,竟然还有百年寿数可活啊。”
这时却听旁边传来一声呼喊:“吕兄。”
吕源转身望去,大吃一惊。
“原来是你。”
来人长身玉立,一袭单衣,立在秋风中,却丝毫不惧寒风刺骨,只是微笑着看向他。
正是杨天骄。
吕源大笑:“今日相见,你得请我喝上一杯。”
杨天骄微微一笑:“酒菜自然是有的,只是我今日不能喝酒,只能请你喝了。”
乍见故人,吕源好生欣喜,拽着杨天骄就往一处小酒馆走去。
那小酒馆门上一条高高的白色灵幡,又一条写着酒字的旌旗。
“杨兄你别看这酒家小,五脏俱全啊,酒的滋味好不说,下酒菜也是绝对合得了你的意。”
杨天骄哈哈一笑:“既然吕兄推荐,我是自然得试上一试的。”
两人坐定了,杨天骄给吕源满上一杯酒,又给自己添了一碗饭,也不客气,就分别吃起来。
吕源刚走出考场,心情一时激动,吃不下什么东西,就只是喝酒,将筛好的一壶酒喝了个一干二净,仍然神志清明。
他这才问道:“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杨天骄悠然道:“你以为呢?”
吕源放下酒杯,从蓬乱的头发和微长的胡子中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眸:“我本以为你乃南方修道之人,可是却又见你和京兆府的尊贵人在一起。”
此处人多眼杂,他也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话说出口都是一再遮掩。
他是南方行万里路过来的,青凤教在南方以道士之身行走,他自然是知道的,虽然并未见过杨天骄做道士打扮,但是却也笃定他必然与青凤教相干。
上次在睿王府见到杨天骄跟在方艳身后,却让他不是很相信自己的判断了。
杨天骄也吃得差不多了,他放下筷子,笑道:“此事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坦坦荡荡承认自己身份有问题,却正是对了吕源的胃口,吕源复又一笑,从怀中拿起那个从礼部顺出来的瓷杯给杨天骄看。
那只是个粗粗烧成的白瓷杯子,上面粗糙地画着一条青蓝色的鲤鱼,取得正是鲤跃龙门之意,技术虽然不好,寓意却是上等。
吕源悠然道:“杨兄想必不知,我当年也是少年天才,九岁写诗,十二岁作文,十五时便已经是举人之身。”
他这番说来自然不会是为了闲聊,杨天骄淡淡道:“吕兄谦虚了,谁人不知吕兄当时乡试之时,正是解元之身。”
吕源嘿然道:“解元不解元的,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
“你知道我为何这些年间未曾踏入京城吗?”
杨天骄摇头:“小弟不知。”
“这京城正是藏污纳垢之所啊。”吕源意味深长道。
他遥指鹿隐山的方向,鹿隐山之高,在城中仍能清晰地见到它青翠色的轮廓。
“说句大不敬的话,这王朝兴衰鼎盛,史书中写得明明白白,如同先帝一般倾举国之力大兴土木的,未曾有安稳的时代。”
杨天骄沉思道:“想必先帝死了,你是极开心的。”
吕源笑了:“我也不瞒你,先帝活得越长,本朝百姓就活得越短。”
杨天骄为他添上一杯酒,平静道:“吕兄当入青凤教。”
吕源哈哈大笑,边笑边摇头:“这次科举之前,或许我确实有这种想法,可惜现在我已经决定好此身报国了。”
杨天骄叹息:“当今圣上确实乃是神明一般人物,吕兄的选择并不出奇。”
想起方艳,杨天骄默然无语。
吕源道:“先帝死得实在是妙,大皇子无能又无能的恰到好处,我早在十几年前就歇了考取功名的心思,只因为这天下不过是一滩浊流,进去了难免沾湿了身子,将自己清清白白一副娘胎里带来的身躯染得乌黑。前些年却四处听闻传唱清平公主的戏词,当时我便知陛下有夺位之心。”
这却是少有人能料到的。
杨天骄又为他续上一杯酒,听他继续道:“此次进京,专为打听形式而来,结果陛下果真仁德。”
说道这里,他不知怎么地笑了:“先帝的死恰到好处啊。”
杨天骄正色道:“先帝之死与陛下无关。”
吕源瞟他一眼:“我自然知道。”
但是从他的眼睛,从他的动作,从他的语气,杨天骄知道他并不相信,但是先帝死于兽口,与夷狄脱不开干系的事儿,乃是十分的机密,杨天骄自然不好多言。
吕源又道:“杨兄你也是杀过人的,自然知道有的人死有余辜。”
杨天骄漠然道:“确实如此。”
既然吕源不在意祸从口出,杨天骄自然也没有在意的理由。
总归这话说出去,在这酒馆里少说得有百分之七十的人认同。
吕源说得自己心情低沉,一杯一杯又一杯地喝过酒,许久又强自振奋道:“仁君少,明君亦少,仁君不明,明君不仁,然而我入了考场,便知当今圣上必定是个仁明之君。你说呀,天骄,若是一身诸葛之才有发挥的余地,哪个隐士是真心想要浪迹天涯不问世事的?”
吕源笑嘻嘻道:“哈,南洋,北狄,西高原,东海洋,四海天下俱当臣服才是。”
杨天骄细细辨认,断言道:“吕兄你醉了。”
这里的酒虽然劣,度数却不低,吕源一杯杯喝了许多,酒量再豪爽,也是不行了的。
吕源大喝一声,从矮桌旁站起来:“如何能不醉?当此之时,应当闹市沽酒,大醉而归。”
这一声惹来不少惊诧的目光,但是看见吕源身上那条毯子,便也都移开了目光。
刚考完试的嘛,想必是又疯了一个。
杨天骄结了账,拖着人就离开了这小酒馆。
害怕寒风把吕源的聪明脑袋给吹傻了,他把那条毯子裹到他脑门上,看起来颇有几分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