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真是奇怪。
产妇所呆的那个屋子明明是诞生了新生命的地方,之后却往往被视为最污秽最邪恶之处,只要家中的男丁踏入一步,就会倒天大的血霉,家宅不宁。
“这下完了!”
而更奇怪的是,眼看产妇就快要死了,她的夫家人却还在为其他的事争吵着。
“让你离月子房远点,不要去触霉头,你非要去!看吧,这下把你阿娘惊到了,半条命都没有了!都怪你!都是你这个不听话的臭小子害的!被你这么一搞,弄不好老娘我连着几年都不顺!”
她婆婆恨铁不成钢的揪着大孙子的耳朵,怒吼道。
不同于刻薄阴毒的王氏,这位婆婆是个少见的老好人,很容易相处。
但即便是这样的好人,也会觉得儿媳的命比不上孙子们来得金贵,而孙子们的金贵比不上她自家的运道来得重要。
“翠翠,你已经是嫁过两回,做过两次媳妇的人了,咋就不晓得让人省点心呢?一时半会儿喝不到水,又不会死人,你为啥非得把自己作死才肯罢休?你可别死啊,要是真死了,你家里的人还不得堵上门来闹,让乡亲们都看笑话,让孩子们都跟着丢人。”
训完了大孙子,婆婆又转过头来,看着往日里肤色黧黑,如今却面白如纸的儿媳,抱怨道。
“阿娘,我、我……对不住你们。以后,要帮我好好照顾孩子们……”
翠翠嗫嚅着嘴唇,十分吃力的说道。
“知道了,他们都是我孙子,我当然会好好照管的!你少说两句,参汤马上就熬好了,把力气留着,好喝药!”
婆婆不耐烦道:“这株老山参可贵了,你到时候把碗端稳了,千万别把汤弄洒了。”
尽管不太看重儿媳的性命,但还是花大价钱为她仅存的最后几口气打了个水漂,寻医问药,在方圆百里都称得上是难得一见的善举。
“滚出去!这是老子的家!你怎么就有脸来了?”
“该滚的人是你!该死的人,怎么就不是你?”
“你才该去死!要不是她在你家受过挫磨,身体至于会这样差,摔摔打打的就出事了?”
“挫磨她的明明是你家!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你们是怎么照看她的?”
而在大门口,她的前夫和现夫正处于针尖对麦芒之势,谁都不肯让步。
他俩都挺喜欢她的,又都挺介意她的另一段,所以此刻宁愿把正事搁到一边,也要先跟对方别苗头,真不知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纠缠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匆匆赶来的冯氏几乎要被他们气了个倒仰,“让开,我要去看看她!”
“你不许去!”
她进去的十分容易,韦玉树却仍是被拦下了,“你做梦都别想进去,别想和她一把鼻涕一把泪、你看看我,我又看看你的,就想给我戴绿帽子!呸!”
“找死!”
韦玉树终于抛下了文质彬彬的本体,怒目以对,挥拳砸向他。
“你才找死!”
对方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就飞起一脚踹上了他的胸口。
“都住手。”
韦老爷子终于姗姗来迟,音调不高,却显得很有威慑力,让二人都暂时停了手,“大郎,我已经给县里最擅长妇人之症的孙医正写了张帖子,你赶紧拿着,去请他过来,说不定能把人治好。”
又对翠翠的丈夫施了一礼,说道:“虽是无缘和她做一家人,但我早已把她当亲女儿来看待了,所以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就此香消玉殒。来,我这里还有些上好的药材,如不嫌弃,你尽管拿去给她使。”
“这……怎、怎么好意思?”
翠翠的丈夫跟同辈的韦玉树叫板还行,但哪里受得了德高望重,名声颇佳的老爷子的一礼,当即吓了一跳,却不知如何行礼还回去,只得涨红了脸,半晌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随后忽地抬起头,一咬牙,一侧身,让出了一条窄窄的道,以便韦玉树能通过,“我去请人!你先进去……但只能看一眼,就一眼!只能在窗子外头看,不能进屋!”
说着解释了一句,“我也不是那般小心眼的人!实在……实在是怕她受不了刺激,又怕你如今那个婆娘会来闹,吵着她,才会……”
才会拦着不让他进去。
如此看来,这也算是个体贴的好丈夫了。
只是再体贴,终究摆脱不了大老粗的本性,始终待她不够细心,不够小意,没有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而是将她当成了和他同类的大老粗,想着她无论怎样摔摔打打也不会碎的。
而如她这样一个孱弱的早产的妇人,就这样被家中的好婆婆、好丈夫在无意中索去了她的命,却连埋怨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素素,你看他就是块榆木疙瘩,不会说什么好听的来逗我开心,也不会说什么难听的来给我添堵。但过日子,可不就是这样的吗?”
翠翠一直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直到冯氏推门就来,方才转过头,面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说道。
这句话,她去年就跟冯氏说过了。
当时,她只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嘴上说了要重新开始,心里却仍把他和韦玉树放在一起比较,仍走不出以前的影子。
而现在,她只觉得无可奈何,反正她的命都快没了,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没了。
“谁过日子不是这样的!快点喝药,少东想西想的!”
她的婆婆将参汤重重的搁在了桌上,高声道。
“阿娘,我求你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我想跟素素单独说说话,求你了……”
她没有喝,而是用乞求的眼神看向对方。
“求我干啥?我一个老婆子,哪管得了你这尊大佛?但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真出了事,可别赖在我家的头上,害我儿以后不好娶媳妇!”
她的好婆婆重重的哼了一声,摔门离去。
“先把药喝了吧。”
冯氏连忙把参汤端起,拿汤匙舀了一小勺,吹了吹上面的热气,递到她的唇边。
“我不喝,我想先和你说说话……”
她摇了摇头,“我的时日已经不多了,耽搁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