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的是“我”,而并非“本王”。
蓝羽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一时间,不由也思绪万千。
他紧紧抿住双唇,诸多情绪浮现在面庞之上,几经纠结之后,最终化作决绝与坚毅。
“王爷。”蓝羽上前一步,与如姒并肩而立,冲着灯火通明处那人拱手一礼,“王爷,这是蓝羽今日最后一礼,算是对这么多年情分的一个了断。自此以后,再无相关。”
“再无相关……”秦穆轻声咀嚼着他的最后那四个字,倏地笑出声来,“呵……蓝羽,你当真以为一句再无相关,就真没有关系了么?你追随本王近二十年,应当知道,本王可以饶过敌人,却容不得背叛。”
蓝羽也笑了出来,“晖王殿下,我乃北夷东部贵族。自幼在老贤王的安排下,潜入大衍。在你身边这么多年,本就是有所目的。何来背叛一说。”
秦穆低声哼笑,不置可否。只语气轻淡道:“不管怎么样,你与本王主仆一场,还有什么遗言,尽管说吧。”
蓝羽默然一瞬,“王爷,事到如今,我只想知道你是如何怀疑到我的?这么多年,我自问兢兢业业,没有在你面前露出破绽。”
“好,本王就让你死个明白。”秦穆低下头,理了理本就十分周整的衣袖,“本王问你,在青州行辕有探子闯入的那晚,你是否丢了颗刻着狼头的乌金石。”
蓝羽眸光微闪,“没错。那晚的确遗失了信物。但是那天院子里那么多的人,你为何单单会怀疑到我的身上。”
秦穆却不答反问,“在青州行辕潜入殷笑房中,却被她打伤。还有雪菩提丢失那晚,进入本王寝殿之中再一次袭击她的人,是否都是你。”
“没错。”蓝羽点头。
秦穆微微勾唇,“蓝羽,这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只要你做过,不管多么缜密都会露出蛛丝马迹。”说到这里,他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不知是感慨还是惋惜,“那枚石头被殷笑拾到后,本王特意在府中放出风声,让人知道东西在她手中。你果然前去查找。”
“我那晚应该没暴露身份。”蓝羽皱眉,似乎在仔细回忆着自己那时的行为。
“本王也并非那时开始怀疑到你。你应该是没料到殷笑身怀异能,所以那晚才会吃了亏。行辕中行辕中守卫森严,殷笑的住处并不算偏僻,能躲过重重岗哨悄无声息地的潜入到那里,要么武功极高,要么根本就是行辕中的人。本王早隐约感觉到自己身边有细作潜伏,却始终不能确定。但是那晚之后,就基本可以划定范围。”
蓝羽恍然明白什么,“所以殷笑去当掉那颗石头,也是你授意的?!”
“的确。”秦穆终于将视线从衣袖上移开,抬眸看向他,“既然能在本王身边潜伏,又不漏痕迹。那人定然不蠢。所以他绝对不会在行辕之中下手两次。不过你的确聪明,并未去当铺,也并未在白鑫买走那块石头后,轻举妄动。”
蓝羽眉头紧锁。
秦穆笑了声,“其实直到从永州回来,本王都没有确定那人是你。”
“王爷明示。”
“湘湖遇险那晚,本王身边的乌衣卫幸存不多。而船上的兵士经历过那次之后的,大多受惊过度,神志不清。可之后不久,有关那天的事,坊间便谣言四起。这其实并不奇怪,但其中诸多细节,却是只有那晚切身经历之人方才知晓。如今想来,蓝羽,是你将消息透露给拓跋明睿的吧?”
蓝羽面无表情地应声,“是。”事实上,那晚他们在湖上行船的路线,也是他向拓跋明睿通报的。他深谙水性,即便是船体出现问题,他也能在湖中保命。只是未想到会突生意外。
秦穆看着他,静默了一瞬,“蓝羽,那晚幸存的所有乌衣卫,都曾经是本王怀疑的对象。”说着,他转眸看向如姒,“可否觉得雪菩提到手的太过容易?”
如姒怔了怔,下一刻蓦地明白过来。她摇了摇头,笑容略微复杂……果真被她言重了。
北夷与大衍多年交战,始终焦灼无果。而她这么多年参与其中,总觉得在两国战事之中,秦穆并未使出全力。
原来当真是他不想结束战事。手握重兵的晖王殿下,大衍天子最为宠信的幺弟,百姓心目中的战神。可若是边疆从此安宁,再无战事,只怕他的结局也逃不过功盖盖住,兔死狗烹。
这女人倒是难得的通透。他不过一句模糊不清的反问,她竟已知晓一切。秦穆看着如姒了然的神情,暗叹一声,转而对着蓝羽继续说道:“对于那晚幸存后遇险的乌衣卫,本王其实都有所怀疑。而拓跋明睿想要雪菩提,正好帮了我一个大忙。蓝羽,事实上,那晚幸存的人,都知晓雪菩提存放的地方。但每个人知晓的,却不一样。”
蓝羽愕然,随即自嘲一笑,“原来如此。是我自己暴露了。”
秦穆锐利的目光自两人脸上快速徘徊而过,“拓跋明睿与本王周旋多年,自然知道兵不厌诈。其实你运气不错,因为那一晚,被盗的三处地方,都是本王刻意安排的。但是你不该袭击殷笑。”
“我并未真的想袭击她。”蓝羽低声开口,“我将情报传递出去后,便觉得事消息来得太容易。我猜想你可能会将雪菩提藏在自己的寝殿之内。而那里暗卫众多,其他人很难进去。我没想到会暴露了自己。”他眉头更紧,“既然你早已有所怀疑,为何不一早动手。要等到现在?”
“谁知道呢?”秦穆低声轻笑,“可是觉得留着你还有用,也可能是不愿意轻易承认自己走了眼。”又或许,是近二十年的主仆情分,让他心生侥幸和不忍。若非到了最后一刻,仍旧不愿相信,被自己宠信倚重多年的亲信,竟是敌国细作。
“所以晖王殿下将我在牢中留了多日,就是为了引出这奸细。”如姒开口插话进来,仍是一副娇柔浅笑的模样。
秦穆看她一眼,并未言语。但神色间却已是默认。
“那如此说来,我这几日接到的命令,也是王爷假造?”蓝羽问道。
“这倒不是。”秦穆摇了摇头,“本王曾在青州俘获一名细作,又无意中在地宫里找到一枚刻有狼头的乌金石。我不过是利用它向拓跋明睿传递消息,说如姒有难。”他冲着如姒冷笑一声,不知是称赞还是讽刺,“那男人倒是重视你。”
如姒淡淡一笑,藏在袖中的右手已偷偷捻起指诀,“左贤王对如姒恩重如山。”
秦穆眉梢微挑,似是对她的话有些不屑。他沉声说道:“如姒,不管你出于何种目的,念在你替内子脱罪的份上,你主动退回牢中,本王可以饶你一名。”
“不必了。”她姣好的面容神色倏然冷淡,“王爷不必承我的情。我为阿竹小姐所做的一切,都与任何人无关。”
“既如此……”轻飘飘地三个字从两片薄唇间溢出,秦穆缓缓抬起右手,“本王成全你。”言毕,抬起的手忽然落下。
立在第一排的兵士应声而动,朝两人冲去。后面一排利落地上前递补。
与此同时,蓝羽缠在腰间的长鞭抖动而出,如灵蛇般飞入人群。“你快走!”他焦急地对如姒低吼。
然而后者始终一副不慌不忙地模样。她扯住他的衣袖,轻轻往后一拉。两人便瞬间前后位置对调。
如姒轻抬右手,一道白色光刃极速挥出。第一批冲上来的兵士被击中,纷纷摔倒在地。又一批人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
她如法炮制,再次阻断攻势。
秦穆看着这情形,漆黑的眸中光线渐冷。
虽然如姒的动作极快,但他仍是看清楚了。她掐指诀时的动作,同殷笑一模一样。从前他尚只是猜想,现在却完全可以肯定,这两人有着紧密的关系。
这让他极度不喜。他不知道从前的殷笑是何模样,可他不喜欢她与故人再有牵扯。她越是想起太多的东西,他越是有种难以掌控的感觉。
如姒击退两拨人,抓住蓝羽肩膀,目光瞟向屋顶,寻找合适的落脚之处。
“弓箭手。”秦穆看破她的意图,低沉的声音在夜色荡漾开去,有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然后不等他话音落下,墙头屋檐便露出黑压压的人头。
弓弦已满,箭矢突发。如急雨般射向两人。
如姒不慌不忙地抬起一只手举过头顶,无形的结界张开,将两人护在其中。几支漏网之鱼进入其中,被蓝羽用长鞭截断。
“想不到你也是巫氏的人。”秦穆眼中闪过光芒,唇畔弧度嗜血而兴奋。
箭矢不断落下,如姒无暇它顾,并不答话。
秦穆再次抬手。无需他多言,立刻有人将龙吟弓奉于掌上。
他扬弓搭箭,对准如姒咽喉要害。
一声清亮的哨声突然响起。是结界中的蓝羽见识不妙,发出了求救暗号。
一瞬间,院外金戈之声四起。墙头之上传来惨叫声,一排弓箭手的尸体跌落。数名黑衣人杀入院内。
乌衣卫带领兵士拔刀迎战,院中一时乱做一团。
秦穆仍是稳稳伫立在原地,不动如山。
他倏地松手,特制的箭矢裹着劲风而出,直奔如姒咽喉。
如姒屹立不动,双唇快速开合。轻缓的吟唱声溢出,原本无形的结界突然迸发出温润的光,变成了一道有形的墙壁。
箭尖在触碰到墙壁的一瞬间被阻,既未没入其中,也未落下,只是悬于半空。停滞不前。
秦穆神色冷峻。第二支箭上弦,极速而出,箭尖直追第一支箭尾。
两只箭矢相碰那一刹那,如姒面色微变。
一片混乱之中,秦穆仍旧敏锐地捕捉那类似于碎裂的,微弱的声响。
他很快搭上第三支箭。这一次是贴着第一支箭矢的尖部而去。第一支箭矢连带着身后那只一同落下,第三支箭尖丝毫不差的没入第一支箭的原位。
如姒往后退了一小步,不过眨眼间,她身前的结界便碎裂无踪。
箭矢速度略减,却仍是准确无误地射向目标。
如姒已然躲闪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箭矢朝自己射来。她身后的蓝羽这时长鞭急甩,缠住了箭身。
这一箭灌注了秦穆十层功力。长鞭只稍微阻碍了它的前进,却不能将其扫落。
如姒抓住这极为短暂地停顿,闪身躲避。她将将避过要害,箭矢便从鞭中脱出,没入她的肩膀。
她闷哼着倒退数步,只觉得半只肩膀都因为疼痛而麻痹,冷汗瞬间布满全身。
而与此同时,秦穆的第四支箭矢也已然到达。
蓝羽身体一顿,箭矢从他胸前洞穿出去,势头不减射入他身后的监牢墙壁。他圆睁地双目中写满了迷茫,还来不及反应,人已轰然倒地。
秦穆竖起长弓,声音冷然,“一个活口不留!”
谁知音犹未落,院中的空间便骤然扭曲。一身白袍的中年男子一步踏入院中,直奔如姒而去。可就在他快要触碰到如姒的前一瞬,一声清越的铃音响起,令他动作一顿。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拍,除了秦穆以外的所有人,都莫名停滞下来。
他心头一惊,隐约意识到什么。
那铃音又起,比刚才更近了几分。
他转头看去,只见殷笑正穿过人群,缓缓而来。她一身狼狈,眸色无波。明明是最熟悉不过的面容,那可模样,却又极其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