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城一连下了数日阴雨连绵,终于在今日放了晴。
吃完早饭也才不过小半个时辰,阳光就已经强烈得有些刺眼。
殷笑单手支着下巴,懒洋洋地坐在石阶上,看着这寂静无声的世界越发的百无聊赖。
身旁的气息出现一丝微弱微弱的波动,却被她敏锐的立刻捕捉到。转头一看,果然见秦穆缓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她咧嘴冲他笑笑,目光触及到他手中的糖人时,眼神顿时一亮。
秦穆加快步子走过去,将糖人塞进她手里,然后并肩挨着她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耳朵还听不到么?”他低低地问了一声,见身旁的人伸长了舌头只专注地舔着糖人,并不理会自己,便忍不住轻声叹息。
他仔细估算了一下时间,原来距离被困在徐家村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整整半月。可她的耳朵,却依旧不见半点好转。
那日他在浓雾中不断的摇响铃铛,结果迟迟等不到她的回应。焦急之下正想不过一切冲回去寻找,却隐隐听见石头碎了声响。
还来不及仔细的辨认,脚边的地碑便突然崩塌碎裂,瞬间化为齑粉。周围的浓雾也在轻咳间悉数散去。天空湛蓝澄澈,远处鸟鸣声声。
而他独自一人站在进村的路口上,放眼看去,只见一片破旧的残垣废墟。一个遭山匪洗劫,已经荒废了六十年的村子……这才是它应该有的本来面貌。
一切转变的太过突然。
秦穆怔愣了片刻,等意识到危机解除回归现实的时候,便听见村内有低沉的哭声传来。他立刻寻声而去。两个起落后,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人。
殷笑就躺在村子中间的路上。头脸上全部是半干未干的血迹,触目惊心。灵慧道长发髻散乱,衣衫褴褛,跪趴在她身上,哭得惊天动地,悲痛欲绝
秦穆看着那场景,脑中空白,心跳骤停。他纵横沙场十数年,见惯了生死离别。可却从来没有一次如那一刻那般,感到冰冷恐惧。
直到灵慧道长的哭声引来了在山中带队搜寻的青锋……
那一晚在船只崩裂时,湖中阴气没有彻底散去。一船人到底折损近半。存活下来的人倒还比较幸运。在湖中漂浮不久,便被巡夜的路过水军搭救。
青锋等人直接被送到了南岸的永州府。秦穆在湖中和殷笑一同消失的场面他没有见到,他未敢声张。一边将此事秘密呈报大内,一边抱着一线侥幸的希望,调配了人手,不断在湖中和两岸搜寻秦穆的踪迹。
青锋落水时被碎裂的船板砸中头部,伤的不轻。短暂将养了两日,便开始亲自带着人在南岸四处搜寻。
沐霞山,也就是当年的依莲山,有一段正好比邻湘湖南岸。当时出事的时候,船只离那里很近。青锋觉得秦穆若是随波被冲上岸,极有可能会在山中暂时养伤。
沐霞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凑巧的是,青锋搜寻到徐家村附近的时候,秦穆和殷笑误遇了大牛,已经被卷入那个只存在于执念和记忆中的地方。
于是那几日青锋在外面转,秦穆和殷笑在里面转。明明就近在咫尺,却互不相见。
关于徐家村一带的传说,青锋也听说过一些。但毕竟时间久远不甚详细,所以并未放在心上。村中起雾那日,外面天相没有任何异常。他只是听见山路前方有人悲惨痛哭,才带人前往查看。却不想真的找到了一直寻觅之人。
见到秦穆安然无恙那一刻,青锋激动跪倒在地。七尺男儿当场热泪盈眶,险些失声痛哭。而秦穆却沉浸在恐惧中,根本未曾发现他们的到来。
最后还是随行的军医给殷笑诊治后,一再保证她头上的伤没有大碍,脉象没有大碍。他才渐渐收敛了心绪,恢复到正常。
永州府的行辕早已洒扫一新,只为了等待这位生死不明的王爷入住。
殷笑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醒来之后身体并无异常,可耳朵却听不见了。
当时情景说起来有些混乱不堪。秦穆三日里一直守在她床边,见她睁眼,欣喜地询问情况。可殷笑看着他一开一合的嘴,眼神里一片茫然。
“你说什么?!大点声!”她突然爆发出的嘹亮嗓门吓得床边服侍的丫鬟打翻了水盆。
尖锐刺耳的声音响起,她仍旧听而不闻。秦穆脸色一片铁青。
他下令寻遍了城内所有的大夫,所有人却都束手无策。而且结论一致:殷笑的耳朵没有任何不妥。
可她就是无法听到声音。
秦穆找来了灵慧道长,又仔细询问了那日他和殷笑在一起时发生的事情。
“贫道那日看见殷姑娘时,她满头是血倒在地上。”
“后来……后来那白雾吞噬着贫道灵力。贫道体力不支,神智也不甚清醒。”
“贫道看见一道红光忽然从殷姑娘身上爆发,那些穷凶极恶的活死人就都消失不见了。对了,我好像听见殷姑娘说了些什么,具体内容……实在没有听清。再后来,那白雾不知怎么,忽然就散开了。”
这说法和之前问起时没有区别。就连语气和断句都差不多一模一样。
秦穆心知他这里也找不到办法,只好作罢。
院门口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秦穆的失神。
青锋缓步入内,未等走到近亲,便已经躬身行礼,“王爷。”
“何事?”秦穆瞥他一眼,抬手将殷笑鬓边的一缕碎发捋至耳后,然后有一下没一下用指尖梳拢她的发丝。动作自然,隐隐有种说不出的亲昵。
青锋微低着头,尽量做到非礼勿视。虽然这几日以来,此种情况已经屡见不鲜。
“宫里传来口信。陛下吩咐您好生休整,不必急赶着回去祝寿。”
“呵……”秦穆轻笑出来,“你替我回禀皇兄,他寿诞那日,我必定会亲自祝贺。而且除了贺礼之外,还有一份意外惊喜。”
“是。”青锋躬身轻应,却并未离开。
秦穆终于正经转头看他,“还有别的事?”
青锋略略抬眸看向舔着糖人的殷笑,明知道她听不见声音,却仍是犹豫了一瞬才开口,“王爷,蓝十三传出了消息。有关殷姑娘要找到人。”
秦穆动作一顿,眸光闪过一丝波动。他收回手,站了起来,“说吧。”
青锋斟酌这,缓缓说道:“殷天竹却有其人,但不知道是不是殷姑娘要找的那一个。”
莫名地,秦穆听见他的话竟松了口气。随即,他猛然意识到被自己下意识埋藏在心中的某个想法:其实他是希望殷笑永远都找不到师父的!
不是为了一个能够让她继续留在自己身边的理由,而是不愿意她心中有其他人的影子。哪怕她心心念念地惦记的是个长辈。更何况是个外表英俊,并不苍老的长辈。
殷笑画出的师父的画像他看过。那上面的人年轻英俊,根本就像是她的兄弟,完全不像是师父。
想到这里,秦穆轻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继续问道:“殷天竹到底是何许人?”
“王爷,您可记得南疆殷氏一族?”
“自然记得。”秦穆抬手理了理衣袖,低缓说道:“殷乃当年南疆王姓,族人骁勇善战,据说生来就擅长排兵布阵。后来却因为男多女少,不断同外族通婚后,族人能力丧失。最终国力日衰,于两百年前左右,彻底灭国。后来族人流落四方,两百年间开枝散叶,繁衍不少。怎么殷天竹是南疆王室后裔?”
“很可能是南疆王室的公主。”说着,青锋从袖中掏出枚古旧的玉锁,恭敬地双手奉于秦穆面前。
秦穆伸手接过,掂在掌心细细研看。那玉锁和普通的长命锁差不多大小,应该是给孩童戴的。因为年久,玉质颜色已有所沁色。上面雕刻依旧清晰,一面是古朴奇怪的花纹,一面刻着纂字:吾女天竹,平安喜乐。
“从哪里来的?”
青锋答道:“是属下从一个盗墓贼手中搜罗来的。已找可靠之人鉴别过,是南疆皇族所用之物。最后一任南疆王殷正向来喜爱中原文化,锁上雕刻纂字,而非南疆土语。所以属下大胆推断,这锁可能是他送给自己女儿的。只是……”说到了,他语气忽然犹疑起来,“只是属下查过南疆王室族谱,并未发现殷正育有公主。”
“嗯。”秦穆轻轻应了声,未置可否。他翻来覆去地看着那片玉锁,最终将视线定格在了有花纹的那面。
幽深的眸子中光线闪动,他皱了皱眉,不由心思一动。
这些花纹,看上去似乎有些眼熟。好像是……
不等他仔细深想,便感觉到衣袍的下摆被人拽了拽。
秦穆低下头,就看见殷笑一手抓着他的衣襟,一手晃荡着已经空荡荡地竹签。一双大眼睛盯着她,眼珠滴溜溜乱转。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没吃够,还想要!
秦穆看着她那可怜巴巴地模样忍不住乐了出来。他瞥眼示意青锋离开,然后蹲下身,笑着冲她一摊手,“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