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里香烟袅袅。
沈老夫人诵完最后两句经、文,又虔诚冲着龛上的佛像虔诚地拜了拜。
守在一旁的大丫头也是伺候许久的老人儿了。
知道主子下一步便是要起身,她急忙小心的伸手去扶。
原本沈老夫诵经时,守在佛堂的都是齐嬷嬷。只是现在……
“红樱……”沈老夫人唤了声房内的丫头,平淡的声音完全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老夫人,还有差不多一刻,便是亥时了。”
沈老夫人“嗯了”声,借着她的力道从厚厚的蒲团上站了起来。直起身的那一刹那,她忽觉掌心一松,有什么东西滑落。
原来是那串她从不离身的念珠。
紫檀木珠形状圆润,早已被摩挲的乌黑油亮。此刻噼里啪啦地溅落了一地,争相滚进了昏暗的角落。
沈老夫人僵在原地,脸色已是阴沉如墨。
屋内的烛火在这时跳动了一下。光线明灭间,更显得她表情有些扭曲。
红樱连大气都不敢出。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蹲下身去找寻散落在屋内各处的檀木珠子。
随着身旁的婢女有所动作,沈老夫人面部的肌肉也逐渐归位,只是眼中的阴霾趋之不去。
她看了眼手心里仅剩的几粒珠子,缓缓地说道:“好了,不必找了。坏掉的东西,找来也是无用了。”
红樱动作一顿。已经拾在手中的几颗,顿时有些扔也不是,留也不是。
“老……老夫人。”她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您每日诚心诵经,菩萨一定是知道的。这念珠时间久了,断线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您……”后面的声音在犀利的眼神下消失。红樱低下头,惊慌请罪,“奴婢多嘴,奴婢该罚!”
可沈老夫人却未说什么。
她淡淡地移开目光。将剩下那两颗念珠握紧在手心,抬脚走向了两通佛堂和卧室的那扇小门儿。
这念珠虽然有二十余年了,可里面的线是数天前才新换的。
礼佛之物,却在神佛面前无故损毁。这分明……就是大凶之兆!
…………
红樱伺候着沈老夫洗漱更衣的时候,喜儿端着安神汤回来。
虽然并不知道方才佛堂中发生的一幕,可主子明显阴郁的脸色却让她格外的小心谨慎。
她将托盘在外间的小几上放好。掀开瓷盅的盖子,准备将汤盛进小碗里时,却忽然愣住。
白底描花的汤盅下面,不知何时竟压着一方雪白的丝帕。
那应该是上等的天蚕丝。丝线雪白,在烛光下显得越发柔软。腊八那天老夫人赏过表小姐一条这样的披帛,她有幸见过。
这样的上品,绝对不可能是厨房那些下人的。那又是从哪里来的?她刚刚分明没有看见这帕子。难不成天降横财?!
心头贪念忽起。喜儿瞥了屋内的另外两人一眼,见他们都未曾注意自己,便小心翼翼地将汤盅挪动到一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帕子据为己有。
然而就在她刚刚拿起帕子的时候,沈老夫人忽然向这边看了来。
她做贼心虚,忍不住手腕一抖。
那帕子本叠了四折,此刻在她手中被抖开。昏黄的烛光下,帕子一角上,一枝红梅栩栩如生。
“哐当”一声,盛满了水的铜盆被打翻在地。
沈老夫人微凸的双目死死盯着那枝红梅,整个人犹如泥塑。
半晌,她将视线缓缓移动到喜儿的脸上,面目狰狞地挤出一句话,“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
嘴上说不吃,可殷笑还是诚实地将人家的晚饭吃掉了一大半。惹来张大小姐无数个讥讽的白眼。
饭后她灌了两碗酸甜可口的开胃汤,又嘱咐白冉千万记得帮忙准备东西后,才心满意足的和捕头大人一起离开。
此时天色已晚,长街上的摊贩店铺都打了烊。
不少人家都在外面屋檐下悬挂了带着铺子字号的灯笼,街上倒也不显黑暗。
夜空中零零星星地忽然飘起了雪花。
有几片正好落在柳青鼻梁上,顿时融化成水滴,一阵冰冷湿漉。
他长叹了口气,然后看着夜幕中自己呼出的那一片白雾,不自觉地轻声哼起了曲子。
那调子断断续续地,生涩而不连贯。
跟在他身旁的殷笑隐约辨别出来,不由感到一阵诧异,“柳大哥,这民谣你竟然也会啊!”
“啊?!”柳青扭头看她,却是一脸茫然,“什么民谣?”
“就是你刚刚哼的啊!”
“我刚刚哼的?”柳青搔了搔头,回想了片刻才说道:“哦,那个啊……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好像……好像是我从沈府那个疯掉的嬷嬷口里听到的吧。刚刚脑袋里忽然就想起这个,不知不觉地哼出来了。”
从齐嬷嬷口中听到的?!
殷笑心绪一动,脱口说道:“齐嬷嬷也是江南人啊!”
“不是吧。”柳青回答的比较肯定,说完又有些犹豫,“不过也说不好。她是沈府所有仆人里资历最老的。据说两三岁的时候就被爹妈卖给了人牙子,又经几手后被沈老夫人的娘家买进府中,做了她的贴身丫鬟。然后等到沈老夫人出嫁时,一起陪嫁到了安阳沈府。”
殷笑抿了抿唇,没有继续追问。两道细眉却渐渐蹙紧。
她记得沈老夫人的娘家也是官宦大户。那样的宅院里有几个水乡的仆役甚至姨娘,十分正常。齐嬷嬷长在府中,常听她们哼唱,便也学会了。
当然,这只是她认为的一种可能。
还有另一种可能……便是她嫁到沈府后,常听人哼起。
那个人,或许就是她梦中被人夺子后悬梁自尽的女人!
又或许,那些弄出黑影惑乱人心的人,也是利用了这女人来大做文章的!
…………
明明已经将近深夜,可她仍旧僵坐在椅子上,双目失神。
雪白的丝帕摊放在眼前的桌上,上面的含苞待放的红梅颜色嫣红,仿佛被血染就。
许久,她的眼中终于有了焦距。继而僵硬的身体也动了动,伸出手将那方丝帕拾近眼前。
她再一次仔仔细细地将它审视了一遍。
这丝布是崭新的,绣花的丝线也是崭新的。虽然针脚绣法几乎一致,却绝对不可能出自当年那人之手。
她早就知道,当年那一场大火并没有将一切烧得一干二净。
该回来的,还是回来了。
可这府中鬼,究竟藏到了哪里?!
瞳仁微微收缩,她猛地站起身,冲着外面低声喝到,“来人!”
…………
冬季的夜风凛冽如刀,吹得人不自觉打颤。
吉婶再次拢了拢衣襟,却仍旧感觉不到半点暖意。
她惴惴不安地跟在红樱身后,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前她窈窕的背影,心中已经闪过无数种揣测。
沈府后厨虽然每晚都会留人当值,但基本不会有什么事情。
今晚也是一样。将来取安神汤的喜儿答兑走之后,便清闲下来。她关好房门,又窝回那个小塌上休息。直到房门再次被敲响……
这回是老夫人身边的管事大丫头红樱。
她正迷迷糊糊地,还不来不及反应,便听见红樱当头吩咐道:“快点儿跟我走吧,老夫人要见你!”
吉婶儿一个激灵,当场被惊醒了。
老夫人要见她?!是那碗汤出了什么问题?!
不应该啊。
无论是煮汤的水,还是盛汤的器具,她都加了十二分的注意。而且如果真是老夫人喝她煲的汤出了事情,这会儿府里恐怕已经脑开了,绝对不可能遣了管事丫头叫她过去。
难道是她的手艺比小厨房的好,让老夫人心情大悦,所以要赏她?!
似乎更不可能。
深更半夜的,老夫人那样尊贵的身份,怎么会亲自找见她一个煮饭的婆子。就算要赏,打翻下人来就行了。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吉婶儿咬咬牙,终于鼓起了勇气。
她略加快脚步靠近红樱身侧,语气小心而讨好,“红樱姑娘,老夫人找我到底是……”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红樱却头也不回地打断她。说话间,已经走向长廊,拐向一处亮着灯的院子。
吉婶儿脚步一顿,看着前方的院门忽然惊诧地怔住。
这里……这里不像是老夫人的居所。而是关着那个疯嬷嬷的地方!
…………
齐嬷嬷是沈老夫人的陪嫁丫头,这些年一直随主人同居伺候,从未分开过。
然而自从她疯掉之后,经常深更半夜哭闹惊叫,扰的人无法安眠。找过大夫来看几次,都不见任何效果。
沈老夫人最后也放弃了医治,命人将她移到了沈府后院的一处偏僻小院儿中。
主仆一场,还算念旧,虽然限制了她的自幼,吃穿用度都不缺她的。还额外派了个粗使丫头来这边照应着。
只是这些吩咐到了下人的耳朵里,听过了也就算是做过了。
毕竟一个时常作威作福的嬷嬷实在不得人心。如今成了疯子,不人人踩上一脚,已经算是不错。
院子很破败,显然那粗使丫头也从来未曾打扫过。
吉婶儿手脚发软,落脚时绊到一截枯树枝,险些跌倒在地。
前面的红樱已经走上了檐下的台阶。闻声回头看了一眼,不由蹙了蹙眉。
红樱冲她做了个警告的眼神。然后转过身,直接推门入内,冲着主座上的人恭敬施礼,“老夫人,吉婶儿到了。”
吉婶儿这时也已经颤颤巍巍地跟了进来。站在门口那里,低头搓手,不知所措。
沈老夫人端详了那个一身粗布棉袄的夫人片刻,冲着另外两名丫头吩咐道:“你们都先下去。”
屋内的人瞬间少了一半。
然后,她听着门外远去的脚步声,缓缓开口,“你就是厨房的吉婶儿?”
门口的人连忙点头弯腰,“是。”说话时忍不住抬头看了座位上的人一眼,复又慌张低下。
“你不用怕。”沈老夫人略微缓和了语气,“我找你来,就是问几件事。”
“唉……您问。”
“今晚我的安神汤,是你做的?”
“是……是我做的。”
沈老夫人抿唇一阵默然,“除了你之外,在喜儿端走那盅安神汤之前,还有谁进过厨房么?”
“这……”吉婶儿猛然想起了小梅,但随即便又否定。小梅是在院子里喊她的,没进厨房。想到这儿,她抬起头,怯怯地冲沈老夫人咧嘴,“没有……我今晚一直呆在厨房。除了喜儿姑娘来送材料和取汤,没人进来过。”
“那你中间可有离开?”
“也没有。”吉婶儿摇头。她帮小梅改针脚的功夫,就站在厨房门口,而且时间很短。根本就不能算是离开。有什么人进去,她也一定会知道。
“啪——”地一声,沈老夫人将手边的一支瓷灯盏摔碎在地上。她忽然变了脸,瞪着眼前的妇人,双目如刀,“说,你和洛寒英,究竟是什么关系?!”
然后,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隔壁忽然响起了轻柔却凄怨的调子,在这深夜里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莲叶何田田,湖上走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