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姨娘昨日既应了黛玉,要招周瑞前来问话,也就将此事惦在了心头。她私下自忖道:自己虽说现在管着内宅,但怎么算也只是半个主子,这周瑞,一不是自家的下人,二又是个男子,要说这事儿逾过老爷去,难免日后惹人口舌。姐儿的意思,原是只要不提她。即这么着,自己另找个由头禀过老爷,则又不违了姐儿,又可顺顺当当地把事儿给办了。于是昨个儿在内书房里循例向老爷回事时,就抽空一气儿回了老爷,说是将到年下,按例要给各路亲戚朋友备点年节的礼。因着贾府现有人在府上,就想请过来问问,打听下贾府里的近况,以免有不周的地方。
林老爷其时正坐在案前,似听非听地对着墙壁发呆(这父女俩的习性,还颇一致)。一路的事儿说下去,他均无什反应,直说过了三四件事儿后,他才抬手,止住了孙姨娘的禀报。又停了一刻,方嘱道:“我与两位内兄经年不见,只凭书信来往。宅内事务,并不大清楚。你且再与他(再者,如海自己也是问了的),细问问,贾老夫人并阖府的近况,莫要因夫人……不在了,就短了礼数。……嗯,这周瑞好似带了两个下人随行的,你也寻人去探探话(全方位了解,人家是当官的,思路很广)。……”如此这般,又吩咐下许多话来。
孙姨娘禀完事,见林老爷意兴阑珊,也不便久扰,施完礼躬身退出。出房时错眼再看了看那面墙,墙上仍只得那条幅,还是夫人写得那张字,不由心里又暗暗叹息了一声。
即得了吩咐,孙姨娘早间将家里家外的事理了,午后就先派人请过来黛玉。在内室设了塌让她坐了,将茶水点心摆齐,才出了外间,着人带周瑞进来。
黛玉在里间闲闲坐了片刻,就听得外间脚步声,丫头回话声,男子问安声,环佩轻撞声,衣物磨擦声,等次响起。不一刻,两人坐定,叙了起来。
黛玉支起耳朵听了会儿,不由万分羡慕起了贾雨村夫子,比起他会遇上的冷子兴,冷子兴的这位老丈人,言语也太乏味了。虽则每个问题都有问必答,却都是惜字如金,正正经经的回着官话,多一句别的也无,更不要说八卦了,来来去去只是老夫人安康,两位老爷肃正,两位夫人贤德,琏二奶奶持家有方。至于宝玉连家里几位姑娘的事,他一个外管事,是不大清楚的……一路说下来,有用的内容,比黛玉自己原本记得的还少,只把黛玉听得耷了耳朵,掷气地想着:也不知烟霞姨娘为甚还说得下去,若是她在外面,早就将人撵了出去,哪里还巴巴地又给添茶水又给加果子的。
这一场于黛玉而言真真正正的闲话,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待到外间端茶送客的声音响起,黛玉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立时也要整衣出门。却不想孙姨娘转身进来,笑眯眯地请她再稍待片刻。转忽儿就又听见外间丫头回话的声音,这回子进来的是两个小厮。黛玉再听了,却是拿绢子捂着嘴偷笑起来。原来孙姨娘这厢硬拉着周瑞漫天胡地扯了这许久,却是头里先传了两个小厮,带了酒菜点心,瞅着周瑞一进二门,就将跟周瑞的那两个下人,引到二门上的偏房里,好吃好喝地招待了起来,只到婆子出来递了眼色,方才放了那两人出去。此刻正是这两个小厮进来回话。
贾府那两个下人身份低*1*2,平日近不得二门,除了些打鸡骂狗的事,正经事也说不上两件来,只是胜在言语较周瑞有趣得多。除说了些宝玉的痴情呆意外,说得最多的,倒是这两年才进门的琏二奶奶。这位奶奶现是大房的嫡长媳妇,又是二房正室王夫人的内侄女。自打她进门,王夫人就推说身上不大好,将这持家之责又交还给了大房,着落在了这位奶奶的身上。这位琏二奶奶虽持家才一年多,却也称得上心思狠辣,手腕灵活,下人们没个不怕的。她却偏偏又能哄得顶上的老太太十分中意,内里又得王夫人扶持,于是在两房里根基日重,声威渐隆……两人七七八八说了许多各房各户的管家婆子,出尽百宝也没脱出凤姐手去的始末,亦然将凤姐说成了个伏虎的豪杰,平寇的英雄。
黛玉总算补上了回八卦,心情十分地圆满。虽说明面上所得的消息,只是证得自己原本已知之事,但周瑞这个人,他的态度,他所带的小厮们的身份,倒是显出些其他的东西来。自己还得细细捡拾一番,再看一看,下一步,该如何走。
待出房辞别孙姨娘时,黛玉想着方才的那幕,不由赞了句:“姨娘好心思。”孙姨娘也不敢居功,照实说了,这原是老爷的主意。想起黛玉的嘱咐,因恐姐儿不喜此事叫老爷知晓了,于是干脆将昨日禀事时两人的言语复述了几句。说时心中一动,又将老爷其时的神情气色,着意细描了一遍。
黛玉心思细腻,听得孙姨娘所述,就是一怔,再想了想条幅的方位,复又一酸。那个条幅,她是常见的,极古的汉隶,只写得八个字“君子万年福禄宜之”*3。那是母亲写给父亲的。
这内里本还含了黛玉名字的由来,黛玉幼时,父亲常带她到内书房玩耍,初初教她识字时,也曾指着墙上各个条幅与她认识。认到此幅时,黛玉便问:“君子是谁?”父亲一时大笑,往窗边看去。黛玉也转脸,却只见母亲在窗边看书,也不知父亲为甚笑得如此开心。彼时父亲给她讲起了君子*4,说起君子,自然要提六德;提到六德,则“君子比德于玉”,自就要说玉。那些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君无故,玉不去身”的诗句,父亲是张口就来。说到兴起,笑谓:“是以我家玉儿,取名‘戴玉’是也。”(1)
“可‘黛’不是墨色吗?有黛色的玉吗?”其时黛玉却没听懂里面的双关,不过她倒是想起个前世困扰她许久的问题,心想父亲总不会答她一句“玉带林中挂”吧。
“呵呵,玉儿生来淘气,一生下来,就落在了地上,粘了满脸的灰。爹爹我初见着你时,你就是一张小脏脸,不就是一块‘黛玉’么,哈哈……”
黛玉其时默然,原来她是脸先着地的么?被自己的爹爹打趣,是件很愤然的事,于是黛玉一手扯住了父亲的胡子。闹得父亲哭笑不得,只喊着让母亲解围……
黛玉出了烟霞阁,王嬷嬷见她晨间去了学里,午后又在孙姨娘那儿僵坐了许久,就想让她略动一动,指着园子里菊花艳说于黛玉,要她往花园里走走去。见黛玉未出声,想来是无妨的,也就领着众人往东北角的园子里走去。
黛玉心里装着孙姨娘刚才说的话,到了园子,不自觉地就弯向了父亲的内书房。
到得院外,黛玉倾耳听听,院内一丝声响也无。转至门前,门上静立着两个小厮,见了黛玉拱手行礼,预向内通报。黛玉悄声止了,问清只得父亲一人在内,将王嬷嬷并小丫头都留在了二门上,独自一人进了院。
才进房门,没转过屏风去,就闻着股酒香,黛玉心想,这会子不早不晚的,父亲怎独自在此饮酒?及至转进内间,黛玉却是一下子呆住了。
……
往日里总觉得是笑语晏晏的地方,现如今,只得一室夕阳映晚窗……
窗前仰首坐着的人,只身浸在余辉里,几淡得连影子也无……
……
黛玉轻轻唤了声:“爹爹……”
无人应答。
父亲好似要如这酒香般,化入这满室的孤寂里,无处再寻。
黛玉一步一步走近案边,轻轻扯住父亲的衣袖,又唤了声:“爹爹……”
父亲将目光缓缓自墙上移过来,看真是她,勉力一笑,如风中叹息般,唤了一声:“玉儿……”
YY红楼:
(1)黛玉姓名YY剧场
林父笑谓道,“是以我家玉儿,也是‘戴玉’呢。”
……
黛玉不由又问道:“若我是男孩儿呢?”
林父抬头想想:“嗯,男孩、女孩,原也拟过好几个名字,其中为父最喜‘宝玉’一名……额,好似有哪家亲戚,家中也有叫这个名字的。”
黛玉继续擦汗。
另:林父虽是笑谈,但其实,黛玉出生时,身子就不好,所以小脸看着泛青。(原著第三回里有写“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小孩子家家,那来的“不足”,还不是胎里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