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京墨进临渊井之前的最后一顿晚餐,水母阴姬不仅请了无花一起入席, 还让宫南燕与司徒静两位弟子都同桌作陪。
平时水母阴姬一贯不多话, 但她也有兴致来了多谈几句的时候。或许在宫南燕看来师父的十几年里的偶尔多谈言, 都比不过这二十几天的谈兴正浓。
饭桌上, 水母阴姬不知是否因为忧心能与她辩经的楼京墨明天会一去不复返, 从开饭起说的仍多为佛经,仿佛要抓住最后的畅谈机会一般。
她根本不在意两位徒弟根本插不上一句话,直到饭局快结束时突然看向司徒静,“小静, 你一直保管着临渊井的钥匙,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储存天一神水的禁地叫此名字?”
司徒静并不习惯与水母阴姬同桌而食,自她记事起只会在每年的除夕中秋等重大节日与师父一起吃饭。几乎没有哪一次宴席,水母阴姬的话会超过十句。不知道大师姐宫南燕怎么想, 反正她是一直要等水母阴姬离席后才能松口气正常进食。
今日晚膳, 司徒静吃得半是欢喜半是惊惧。喜在能多一分时间与无花相处, 惧在水母阴姬居然一反常态的多话, 她真的害怕下一刻就被点名回答问题。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眼看用膳结束碗筷都撤了,她正想为何还要接着上茶水而不能就此散席,谁想这就被提问了。
“我?”司徒静猛然抬头,刚一见到水母阴姬不苟言笑的脸就又匆匆低头。她下意识想去看无花, 但对于水母阴姬的畏惧由来已久, 此刻只敢低头看着茶杯低声说, “临渊羡鱼, 不如退而结网。师父应该是由此起名。”
宫南燕彷如置身事外压根不在意司徒静被点名, 让专心致志地给水母阴姬添了一杯茶,除了水母阴姬之外,桌上的人与事似乎都引不起她半点关注。
但当她稳稳放下茶壶,若无事情地将双手搁在膝盖上,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的暗讽。但凡读过几本书,都应知晓临渊的典故,司徒静说了与没说又有何区别?
关键在于为什么水母阴姬要问这一问题?
宫南燕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水母阴姬要问司徒静这个问题,而其实她一直觉得奇怪为何禁地的钥匙要由司徒静保管?禁地的钥匙一共两把,一把在水母阴姬手里,怎么看另一把都给交给韩笑看管。
论能力、论衷心、论胆识,不管是哪一点司徒静都绝非神水宫众人中最出色的那个人,她凭什么握有钥匙?眼下,水母阴姬竟是又对她有此一问,更是让人心生疑惑。
一桌五人,除了做出决定的水母阴姬,恐怕其余四人心里都有此疑惑。
水母阴姬一直看着司徒静期待后文,但只见司徒静低着脑袋逐渐脸色发白,她只能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而暗自叹息。都说虎父无犬子,这一点恐怕是难在司徒静身上得以验证,或许司徒静更是从来都不懂她的用心。
天一神水是江湖至毒,却不是天生地长。
昔年水母阴姬能制出此毒,为何后来她的弟子却无人敢于挑战逾越?哪怕她给出了禁地钥匙,司徒静都没想过去偷偷弄些出来研究,企图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换做旁人为师为母可能会夸奖司徒静听话乖巧,但水母阴姬只有满心失望,她这辈子闯过风风雨雨,却是眼看后继无人。
虽然从来没有与唯一的女儿相认,可是司徒静也是从小养在身边带大,为何竟是没有继承她的三成本领。
或许真的应了高手寂寞,人世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明天小楼就去配制解药了,可惜我不擅于琴,不然真的想为你弹上一曲。”
水母阴姬的这一句话成功地让宫南燕于袖中握紧了双拳。
宫南燕不是听话不想深意的司徒静,她维持着一如既往的冷淡表情,实则非常想问水母阴姬,是否不论两人在床上有过再多缠绵,那都是走了肾而半点不走心?
然而,宫南燕必须保持毫不在意的表情,只是希望饭后这杯饭后茶尽快喝完的人继司徒静之后又多了一人。
此时,无花却浅笑着说到,“如果水宫主应允的话,贫僧愿代为弹一曲《高山流水》。”
没事弹什么琴?从前又不是没听过你弹琴,早点回去歇着不好吗?
楼京墨没法实话实说,两人在沙漠里没有任何娱乐活动,那时将会的曲子都一一变着法地弹奏过了。
“如此便有劳无花了,有你一曲恰能表我意。”
水母阴姬面露笑意赞让人取来古琴,这一曲只能由无花来奏才合她心意,旁人又岂能以身相代,说着就率先起身朝一侧偏厅而去。弹琴讲究颇多环境尤为重要,哪怕她不甚在意太多,但至少要守着雅室焚香这一条。
宫南燕亦是随之站了起来,仿佛真的做到了随着水母阴姬而动。她目光平静地扫过无花,视线余光瞥过正在捏着衣角的司徒静,这就慢了两步随着水母阴姬也向偏厅走去。
客随主便,客随主便。楼京墨反复默念着四个字,实则非常想要敲一敲在琴侧落座的秃头脑袋,她需不需要一曲送别,无花心里难道还没点数?
如果打算效仿高渐离送别荆轲,怎么不弹一曲《易水歌》,顺便唱起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一曲《高山流水》正在几人心思各异之间流淌开来。
无花的琴音堪称天下一绝,此话绝非虚言。
司徒静听着琴曲响起,而看着窗牖之侧无花被月色笼罩,只觉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皎月如斯的男人了,假如这一曲是专门为她而弹该有多好。
她想着偷瞄了一眼水母阴姬,发现师父闭目聆听是松了一口气,这又看向了此曲相赠的正主,却与楼京墨对视了一个正着。
这一眼让司徒静匆匆收回了目光。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明明楼京墨嘴角带笑似乎只是寻常对视,但仿佛她被完全看穿了。
楼京墨正是仅仅看一眼就都明白了,而她都觉得明白的晚了几分,原来无花演得不是送别荆轲刺秦,而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无花还真够胆大包天,居然敢在水母阴姬眼皮底下勾住司徒静,还敢用她作筏子,引得司徒静醋意横生。这一幕才不可能仅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而是上兵伐谋,利用人有妒心来达成目的。
好,非常好。恐怕不仅是今夜之琴,黄昏之棋也是无花用心挑选了好时间。
楼京墨明白无花早就恼了,因为她无意闯入神水宫坏他计划,则是只好一计不成另生一计。
下一刻,无花与楼京墨眼神相汇又相触即分,如今他不惧楼京墨知道了什么。
明天楼京墨就要入井解毒,而他的目标是骗得些许天一神水,本就是两不相干又何必大动肝火。
如此一来,楼京墨却微笑着倒了一杯茶,不急于饮下而耐心等着茶水降温,更是心听完了一曲《高山流水》。
她原本应该气恼,但在琴音终了时只余一声叹息。以琴听心,高山流水是真,得遇知音是真,哪怕明知是错,奈何他们都不甘心退一步,而不退就无法坦诚以对。
“多谢大师赠曲。以茶代酒,我敬大师一杯。”
楼京墨端起了茶杯一饮而尽,此刻她真能茶当做了酒在喝,也就真能把《高山流水》当做了恭祝研制解药成功的曲在听。
无花看着楼京墨将一杯茶喝出了洒脱恣意的味道,他起身笑道,“贫僧不敢当,此曲本就是借以贫僧之手聊表祝愿而已。”
谁又能借无花的琴聊表祝愿?真像他所说的代为水母阴姬抚琴一曲吗?
曲终人散,楼京墨笑着摇摇头不曾转身地向药库方向而去,她知道那一曲只是李泊枫不能说的祝愿而已。
新月如钩,有人毫不犹豫地踏月色而行,有人迷恋月色而驻足徘徊。
宫南燕与司徒静都是心情郁郁地离开了神水殿,平时没什么话说的师姐妹两人当下就更加沉默。
“小师妹,你可别犯傻。且不说神水宫弟子不得与外男私相授受,就说七绝妙僧早就断了红尘顿入空门,你们能有什么好结果。我明天就要为中秋节庆出宫备货了,只能在今晚告诫你一回,趁早断了你的小心思。”
宫南燕在将与司徒静分开时忽然语气冷冽地开口,话语中警告的意味明显不过,她看着司徒静徒然睁大的眼睛而勾起一抹冷笑,“师父没看出来,不过是她根本不在意琐事而已。我可不是瞎子,而不瞎的人都能看出你的不正常。”
“师姐……”司徒静被戳破了恋慕的心思骤然脸色发白,顿时脑中一空根本不知怎么回话。茫然无措之中,她抓住了宫南燕的那一句不瞎的人都能看出来,那么无花也一定有所察觉。既然察觉却也没有疏远她,是不是意味着并不讨厌她,或者还能够有一点也喜欢她?
宫南燕看眼着司徒静的神色便了又变,蠢师妹一定要乖乖做好棋子才好。如同司徒静这般的少女越是扼制她的爱恋,她越会情难自己而陷下去,那么做师姐的又怎么能不推一把,将其推向万劫不复才好。
“小师妹是不服我让你断了心思吗?呵呵,你是真的傻啊。拿一面镜子照一下,看看你的脸,你再美能美过楼砚吗?一笑倾国,你该承认是真有如此美人,换做我是男人也不选你。”
“无花才不是那样肤浅的人。”司徒静叱了一声就看向四周,见四周空无旁人才松了一口气。她瞪向宫南燕一眼,“师姐,你未免太会胡乱猜测了!”
宫南燕恢复了面无表情,她是不是乱猜不重要,重要的是司徒静能乱想而为她所用就好。“我只是提醒你而已,哪怕是猜错了也是为你好。也罢,忠言逆耳不爱听,你不受我的好意,但我一直都在。如果将来你有所求,可以来找我帮忙。”
宫南燕留下一句一直都在,但第二天目送楼京墨进了临渊井,她就匆匆离开了神水宫。表面上是为准备庆祝中秋而去采购,却在祁山山脚与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见面了。
这女人眉目含愁,而细细一看她的眉毛全都剃了,是以黛粉画出了两道柳叶眉。“宫姑娘,你传信于我,说是答应合作,此事当真?”
“柳无眉,别来那一套虚的。说出你的要求,也亮出你的本钱,你要我做什么,又能给我什么?”
宫南燕不能长时离开神水宫,她没闲情与柳无眉打机锋,这个女人嫁入拥翠山庄,也不知那个武林世家要作什么妖。
“宫南燕,论起演戏,你演得着实不差,一张冷脸掩去了多少杀心。”
柳无眉扯下了面纱,她也不再遮遮掩掩,没有说她的要求而先给了宫南燕一些甜头。
“为表我的合作之心,我先告诉你一个有趣的发现。每年除夕或中秋,湘水之侧不时会有一个与你相貌有九成相像的人出现。
他是一个比女人还美的男人——雄娘子,这位采花贼却没有在湘水边上采过花,似乎只是在缅怀什么人。此人你可能不熟悉,因为雄娘子已经四五十岁了,很久不在江湖上露面,他与水母阴姬差不多大。你说是不是很巧,有没有可能是你的亲戚?”
九成相似的脸?与水母阴姬相仿的年龄?在湘水之侧出现?
宫南燕心头一颤,不知内情的人也许会往父女之事上去猜测,她却知道绝不可能。尽管年幼就父母双亡,但她记得清楚家人的模样。
此时,一个可怕的猜测冒了出来,有没有一种可能,从头到尾她都被师父当做了一个人的替身?而水母阴姬确实有偏爱之人,那正是不见长处却偏偏手握禁地钥匙的司徒静,她们又究竟什么关系?
宫南燕竭尽全力克制住情绪,语气阴森地说,“我要见一见雄娘子。柳无眉,此事成了,我欠你一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