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咖啡馆里出来的Mary坐上了一辆小汽车。司机并不是一位大叔,而是一个才二十岁的年轻大男孩,他穿着一件旧旧的白色T恤,衣领都有些变形泛黄。他个头很高,差不多有一米八二的样子了,他并不十分帅气,可干净的面庞,和他那厚重的下嘴唇,以及他略带倔强的忧郁眼神,让他有着一种独特的魅力,他就像是社会人群中那些从来不出头却给人一种独善其身的孤独感一样,默默的坐在那里上课,吃饭,工作。他们是被人遗忘的一个角落。
“生活费给你,是不光让你吃饭的,就不能买几件新衣服么?”Mary将包扔在车后座上,顺势也坐了进去。
“我买了。”男孩说着,面不改色却从后视镜上看见Mary摘下了黑色墨镜,拿出其中一份牛皮纸袋,仔细的翻阅着。
男孩知道不能再打扰她了,随手将车里放的音乐关了。而他则通过后视镜肆无忌惮的看着此刻完全沉浸在那一页页资料里的Mary。
他待在Mary身边已经十年了,十年是个什么概念他完全没有从自己身上去对待这个时间的跨度,他只知道当年他爬上一棵大杨树去拿挂在上面的一只燕子风筝时,夏日炎炎的午后,穿着一条雪白色连衣裙的Mary把手搭在额头上,透过树影间斑驳的缝隙,仰头望着他,对他笑的那样甜,好似她才刚是一个长大的小姑娘一样。
“你为何要领养我?”这么一个大孩子,十岁了,别的父母过来都会对他不闻不问的,因为他太大了,所有该懂的、不应该懂的,对于这样一个孤儿院长大的孩子来说,怎么着都是一个麻烦。所以,没有人愿意领养他,对于他来说,眼前这个不算太大的女子,不管出于什么考虑,也不该来孤儿院领养一个大孩子不是?就算是她非要一个孩子的话,比他可爱乖巧的小女生,甚至她愿意等的话,还有别人遗弃的不怎么健康的小婴儿也是有的。
Mary只是笑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阿木。”
“是么?!”她惊讶的嗓音在他听来,她是惊喜的,似乎她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正证实了这一点儿,她在极力的压制她自己的感情,伸手将他晒的黑黑的小手拉过去,放在她潮热的手心里摩挲着,一个劲儿的夸道:“这个名字,真好,真好......”
Mary给他的十年时间,将他从一个野孩子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有学校、有饭菜、还有零花钱给他支配,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有,他唯一不满足的地方,就是Mary。
Mary藏起来的一切不对外人说的他都不满足。Mary是他的亲人,Mary也亲口说他也是她的亲人,可她故意包裹起来的那些不容别人触碰的一切,又让他很是恼怒,可他却从不向Mary发过一次火,甚至是红过一次脸,因为,Mary是他的亲人。
十年的时间,Mary光滑的脸上也多了好些皱纹,他还不满足于她的衰老,她已经三十八岁了。可她却从来没有往家里带过一个男人,甚至是合作伙伴异性朋友都没有。家里也永远只有一个阿木而已。这是他心慰又难过的,他想他的Mary有男人可以依靠,给予她一个丈夫似的疼爱。因为,他感觉她太累了。她的累出乎一个常人的想象,他觉得她是吃恶魔的食物支撑她走到今日的。
他们的关系是一种微乎其微的独特关系,填写领养表格那一栏时,他看到Mary写下的是弟弟。可他却从来没有喊过她作姐姐,而她也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弟弟。她总是快乐的喊他阿木,仿佛那两个字是有魔力的一样,让她每次面对他时总是笑眯眯的。他也总是避免喊她Mary,除非在他非要喊她的场合下他才这样去做,有时调侃对方的时候他也喊的很顺口。
他的心里面也是藏着秘密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连Mary都不能提及的秘密,那便是他悄悄的趁Mary不在家的时候,看似无意当中翻出来的一些旧东西,它们放在一个上了年岁的月饼铁皮盒子里,他悄悄地打开看了看,竟然发现了Mary的另一个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为此他曾沾沾自喜过,他觉得他挖开了Mary的一个墙角。
“不觉得热么?”Mary继续看着那厚厚的资料,随口说道:“你可能不太熟悉,对于海滨城市来说,这不算太热吧?”
阿木将视线从后视镜上移开,因为Mary正抬头通过后视镜望着他。
“想不想吃一支雪糕?”
“是你自己想吃吧!”
Mary一副阴谋得逞的笑笑,“回答正确。”
“还是绿豆口味的么?”
此时Mary已经低下了头,专心看那些资料,却抬了一下手指比作ok状。阿木下了车,沿着林荫小道往远处的售卖处走去。而此时的Mary正好翻完最后一页,她望着最后一页上贴着的一张女人的照片,举过头顶,露出一种让人无法言喻却又不寒而栗的笑意,仿佛那种阴谋正在酝酿的窃喜令她提前享受到了那种胜利的果实,她由上扬的嘴角慢慢演变成难以掩饰的狂笑,资料洒落在她的脚下,她近乎发疯似的笑声引得过路的人纷纷往这辆车上瞧。然后,她哭了。狂到极致,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了出来,她目不斜视,盯着前方,却看不到前方的任何一个物像,她那痛苦却又窃喜的神态,令她又可怜又可恨。
阿木回来时,Mary正在收拾着她那些散乱的资料。他将绿豆味的雪糕扒掉包装纸递给她时,她并没有抬头,“一等,这就好。”她正将那些资料一页页的码好,阿木正好看到了那份资料的最后一页,上面有一张中年女人的照片。他没能看的仔细就被她快速的整理好,放在了牛皮纸袋里。Mary就是很会整理东西,再难办、再杂乱的东西,一经过她的手,准保弄的有条不紊。而Mary也很乐意整理东西,她曾笑着调侃自己,我一定是规划、排列好了银河系。
Mary将那厚厚的一包牛皮纸袋放好,又将另一个相对较薄的资料拿了出来。一边翻看一边从阿木手里拿过雪糕,像一个小孩子一样的舔舐着。阿木发现,在外人面前他不知道,但起码在他面前的时候,她无论吃什么东西做什么小动作都像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一般,他在十五岁的时候思考过这个问题,他觉得可能Mary有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的缘故吧,让她无论何时,看起来都像是一个年轻的个体。她尤其笑起来的时候,简直甜酥的似块奶油蛋糕,他真的觉得Mary就是他这辈子的天使。
她很快吃完了那只雪糕,同样也翻阅完了全部的资料,将它们放放好,还满意的将手放在那两包牛皮纸袋上,拍了拍。她上扬的嘴角在极力的压制着她想要狂笑的冲动,这点儿,他跟了她十年,是不会不知道的。可她当着他的面还是收敛了许多,没有太大的发挥,不过还是忍不住狂笑了几声,笑完之后又忍不住对他说抱歉。
“不要犯神经了好吧?”
“你的叛逆期比书本里说的要晚这么多年么?”
“现在去哪儿?”阿木有些气恼的问道,他知道每次她这样笑的时候,她那包裹着紧紧的心肯定在规划整理着些什么,而这些让她满意,所以她才发出这样的狂笑。
“当然是吃饭喽!一等,我看看这里是什么路名,好像附近有一家特别好吃的海鲜家常菜馆,十几年了,不知道还在不在。你直走转过这个路口,再左拐,再转几个路口......”
“Mary,这么路痴的你,我不相信你能找到那家海鲜馆。你告诉我路名,我来搜。”
Mary想了想,松了口气,将记忆里无比清晰的路名告诉了阿木,阿木快速的在导航上输入了中一路海鲜家常菜馆,就发动了车子。
Mary摇下车窗,愉快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嘴里喃喃自语着:“我回来了。”
“你说什么?”阿木以为她才跟他说话,这样问道。
“没什么,新学校应该熟悉过了吧?”
“校方让明天去一趟,之前办理的转学手续还要签一下字。”
“好的,明天我陪你去。对了,阿木,在这里我们就不会再搬家了。你可以试着交个女朋友谈谈。”
“不回去么?那边的生意怎么办?”透过后视镜,他有些吃惊的望着她。
“已经全部都处理好了。这是我之前生活的地方,所以,以后也不会离开了。”Mary说着,让人有一种莫名的沧桑与皈依感。
我也就回顾来路,才晓得来路险恶,不是生人所到的。——但丁《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