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冲天,连绵成一片灼热的火海。
小哑巴站在房顶上,对这火海隔街相望。
这火烧的不对!
如果是外人放的火,那一定会挑重要的地方来烧,可南堂馆的这把火却只在四角燃烧,刚刚好避开了所有的要害。
难道,是他们自己放的火?
对于江湖人来说,门派就是自己的家。没有人会甘心烧掉自己的家的。
除非,有更严重的事情让他们不得不这么做。
行休谷与南堂馆势均力敌,若真是硬碰硬,谁也讨不到好。这也正是两家多年来相安无事的原因。
可两家也都知道,这平静不是永恒的。终将有一方,要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
所以,南堂馆就先下手为强了吗?
先杀了谷主,再放火把自己撇干净,做出一副同为受害者的样子,令他们行休谷降低警惕,然后再趁虚而入?
小哑巴在火光中将整件事情都过了一遍。
这确实是阎浩能做出来的事情。
不行,他得马上回去告诉石鹤!
小哑巴转身便要急行,却突然顿住了脚步。
有风铃声在他身后悠悠响起,叮当的声音在夜色中带着说不出的诡异。小哑巴功力不弱,一听到这声音便立时回身戒备。
却呆在了原地。
在他几步外的石阶上,刚刚还空无一物的地方,竟凭空多出了一个物什。
那物什孤零零的,在石阶上面朝着这边,既诡异又可怜。
小哑巴盯着它,突然眼眶一红。他不受控制地走到那物什前,伸出双手将其捧了起来。
——就像当年,那个人将快要饿死的他从满地的死人堆里抱出来时一样。
那是他最信任的人,也是他最在乎的人。
可自己却没能保护好他,甚至连护他全身而死都没能做到。好在,他找到了,他找到了那人遗落的头颅!
他将这物什——柴友的头颅拥在怀中,也不管自己的衣裳会否被这颗已腐烂的头颅蹭脏。
他甚至看起来很开心,就像是一个终于找到了亲人的孩童,开心极了!
然而他并没有开心太久。
在那颗头颅下,还压了一张纸条,纸条微微泛黄,带着他不熟悉的花香味道。
他借着火光仔细地看,上面的字是——
“认贼作父,开心吗?”
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什么认贼作父?这纸条是在指谁?
小哑巴手一松,直觉性地想要丢掉这张纸条,却还是克制不住地看向了它的背面。
背面,也写了一行字。这字清秀端方,却让小哑巴突然升腾起一股极其想吐的恶心感。
——“当年为一己私欲,害你全村人流离失所、客死他乡的,你自己不清楚是谁吗?”
不清楚,他不清楚!
就算当年他查到了,那也是那些去查探的人故意骗他的!
他明明已经将那些骗子都杀了,怎么还有人说这种谎话来戏弄他!
小哑巴将纸条攥在手心,内力一运,将整个字条震得粉碎,瞬间消失在了漫天红光里。
他要回去,他要把谷主的头颅带回去,他要给谷主下葬!
他这样想着,脚步加速,便要运起轻功。可体内的内力却突然繁杂起来。
说是不在意,可明明还是在意的。而且,在意极了。
他脚步一顿,只觉得全身的内力都因再次被挑开伤疤的痛楚而沸腾起来,他压不住这突然暴躁的内力,身子一弯、便吐出了一口鲜血。
小哑巴用手拄着腿,大口喘着粗气,身前却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这些人急急冲到此处,一见到他以及他怀中狰狞可怖的头颅,便有一年轻男音脱口而出道——
“难道你不仅杀了钱成,还杀了你们谷主?”
什么?
小哑巴抬起头,眼前已站了许多人。
打头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南堂馆馆主,阎浩。而他身边的阎榕飞,正是刚刚出声质问的人。
他们在说什么?难道这果然是他们算计好的吗?
小哑巴的脑子一向灵活,这也正是他能以一孤儿之身得到柴友信赖的原因。
但他现在却已反应不及,刚刚的心脉剧震让他还在阵阵发晕,脑海中的鸣音响个不停、震得他耳朵疼。
他甚至已听不清这些人到底在说什么了,他现在只想马上赶回行休谷,好好安葬谷主。
他踉跄着往前走,脚步虚浮得很。对面的阎榕飞见他如此,手不自觉地便搭在了自己的剑柄上。
这可是个好机会,如果能趁现在杀了他——
“小哑巴!他们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突如其来的一声质问,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纷纷回头望去。
不远处,石鹤不知什么时候已赶了过来。他似乎来的极其匆忙,气息还稍有不稳。
他的眼睛直直地盯住了小哑巴,冷冷道:“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石鹤在怀疑什么?在怀疑他杀了谷主?就因为别人的几句挑拨,他就怀疑自己了?
小哑巴闭上双眼,苦笑一声。突然想起了以前柴友对石鹤的评价。
“无谋无勇,一无所长。”
若不是柴友记挂着石鹤当年于他困窘时相助的滴水之恩,石鹤哪能这么安稳地当着长老、现在还跑来质问自己?
他有心想现在就击杀了石鹤,□□篡位,登上这谷主之位,替柴友将他的野心继续下去。可他也知现在的自己内力不支,只能将这心思深埋,留待以后再说了。
然而,小哑巴虽然能等,别人却等不及了。
阎榕飞的长剑已然出鞘,剑光与火光相应,闪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这一剑既不算有力,也不算快速,以小哑巴的身手本能轻松躲开,可他现在已受了伤。五脏六腑的灼烧感和大脑的混沌让他根本无法反应,只能与在场所有人一样,略带惊讶地看着那把剑准确无误地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众人皆被这变故吓了一跳,阎榕飞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他将长剑抽出,毫不犹豫照着小哑巴的喉咙处一挥。
剑光凛冽,毫不留情地斩断了少年纤细的脖颈。奔涌出的鲜血直接染红了阎榕飞的衣摆。
阎榕飞看着地上两颗滚动的头颅,长舒了一口气。回过身,却发现父亲并没有用夸赞的眼神看着他,反而略带恼怒。
“父亲?”阎榕飞上前一步不解道。
阎浩无奈地叹道:“糊涂啊!”
这事情分明有诈!可事已至此,已无退路!阎浩回身,咬牙发狠地看向了还傻站在一旁的石鹤。
阎浩目中的凶光被漫天火光映得清清楚楚,石鹤一对上就打了个寒颤,立时便想后退。
可他哪里是阎浩的对手!
阎浩自阎榕飞手中接过长剑,朝转身要跑的石鹤当胸击去。
寒芒瞬间洞穿了石鹤!他低下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从后背透过的剑尖,身心一软便跪倒在了地上,死不瞑目。
见瞬间除了两人,阎榕飞喜形于色,对阎浩道:“爹,您刚才为何说我糊涂?除了这两个心腹大患难道不是好事吗?”
阎浩摇摇头:“我早已说过,这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小哑巴和石鹤出现的时间都太巧了,恐怕有诈。”
阎榕飞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会有什么诈,只当是父亲多疑,劝道:“可事已至此,我们还是应当乘势追击啊!”
阎浩无奈道:“也只能如此了。”
他们杀了行休谷的两位干将,已不能再收手。无论这其中包含了什么阴谋算计,都只能硬着头皮去闯了!
阎浩当机立断,朝身后子弟挥手道:“回去集结人马,明日进攻行休谷!”
***
行休谷与南堂馆正式开战了!
这两个门派明争暗斗了许多年,真刀真枪地对上却还是第一次。
行休谷失了两个主力,本处境困顿,却因哀兵之势、反而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潜能来。
两个门派拼了三天三夜,才勉强拼出个胜负。
三天之后。
整个行休谷中一片尸横遍野,全谷之人所剩无几。
而南堂馆这边也是死伤惨重,就连阎浩都满身是伤。阎榕飞则更为凄惨,被人用刀在左大腿处穿了个洞,可能以后都要不良于行了。
不过,好在胜了!
这么多年的争夺终于可因一战终结,南堂馆的人也都松了口气,喜悦非常。
但这喜悦却并没有持续太久。
突然跑来报信的,是被阎浩留在南堂馆看家的心腹。既然能代替阎浩守在家中,其武功自然不弱。
只是现在,这人浑身已被血染得通红,看上去,竟比他们这些刚刚经历了血战的人更为恐怖。
阎浩连忙扶住已奄奄一息的人,震惊道:“馆中出事了?”
那人虚弱地点了点头,挣扎着道了句:“鬼......鬼......”
鬼?
什么鬼?
阎浩还欲再问,可这人已然气息全无,死在了他面前。
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这毋庸置疑,而且很有可能比自己预料的还要糟糕。
阎浩这时终于确信,整件事情确然有第三方在其中暗布棋局。但江湖纷争,本就要靠拼才有机会。事已至此,也是自己的决断使然。
一战刚胜,南堂馆的人虽都疲惫,却士气大好。听说馆中有异,便都自信满满地跟着阎浩一路浩浩荡荡地回了本家,大有一副气吞山河的架势。
只是当他们大张旗鼓地到了馆中时,却蓦地一怔。
馆内竟没有丝毫混乱,更没有他们所想的危机四伏、鸠占鹊巢。
馆中,只有三个人。
当中的一名少女一身如火红衣,正坐在门口的石狮上笑眯眯地看向他们。她神情中没有一点紧张或是戒备,就像是个邻家路过的妹妹,见到他们时甚至还愉悦地晃了晃脚尖。
少女左侧,则站了一名白衣少年。少年腕系白绫,眉目冷清,站的笔直不动。看见他们就跟没看见一样、神色不变,眼中亦波澜不惊。
最后一个人,则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这男子一身青色长衫,嘴角含笑,看上去像是个书生般温润儒雅。见他们浩浩荡荡一行人赶过来,这男子似乎有些无奈,低头浅笑道:“你们派来这么多人,莫不是害怕我们了?”
阎榕飞闻言,冷哼道:“是你杀了我们的人?”
青衣男子抬头微哂:“人是杀了。但是不是你们的人,我可就不知道了。”他笑得温和极了,就像是在与好友辩解书中的一段句词般从容,“毕竟他身上也没刻着你们南堂馆的名字呀!”
这话简直堪称厚颜无耻!
南堂馆以运镖起家,馆中很多兄弟都共同出生入死过。更何况经过这几日的血战,他们之间情谊更是增添了几分厚重。现在听这男子不仅杀了自家兄弟,还做如此嘲讽,当即俱是怒火腾起,纷纷握住了自己的武器。
面对着面前众人排山倒海的杀气,青衣男子却只是轻笑着摇了摇头,淡淡道:“分明求生有路,却偏要求死。奈何,奈何!”
他话音刚落,人已离开了原地。
阎榕飞只觉耳侧有利剑出鞘之声,刚想看个究竟,却忽觉颈间一痛。
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握住自己坠于身侧的长剑,却发现剑已离主,此时正被那青衣男子握在手中细细打量。而剑上,鲜血簇簇滴落。
那是谁的血?他伸出手摸了摸脖子,却只摸到了满手血污和一道深深的血痕。
这青衣男子的速度实在太快!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阎榕飞便已趴倒在了一片血污之中。
阎浩呆呆地看着这场变故,直到阎榕飞的整个尸身都已被粘稠的血液包裹起来,他才彻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跪在地上哭嚎出声。
“好吵!”李红袖撇撇嘴,摸了摸石狮的耳朵,对白七悠道:“七悠,你让他安静下。”
白七悠看也不看她,人却已离了原地,走到了阎浩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阎浩。
阎浩抬起头,双目赤红,狂怒道:“我与你们有何仇怨!竟杀我独子!”
白七悠闻言竟轻轻点了点头,认真回道:“无仇无怨,但你有错。”
“什么?”阎浩被他这突然一句说得一怔,不自觉反问道。
白七悠从怀中拿出了一枚精巧的树叶。
这叶子粗略一看并无什么奇特之处,然而仔细琢磨却能发现,这上面居然用银线绣了字!
树叶何其脆弱,轻捻即可破碎,竟有人能将其施以针线,还做得如此精巧!
阎浩从白七悠手中接过树叶,仔细打量。
这枚叶子他确实是见过的,就在不久之前,他的书桌之上。
可那时他哪里想到薄薄一片树叶竟有这样的玄机,随意一拂,便将其掷于桌下未在问津。
而他现在再看着这个树叶才发现,这上面竟是有字的——
“半月之内,让出南堂馆。违者,死。”
阎浩抖着手,一时无言,片刻后竟仰天大笑起来。
他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这是被人选做了踏脚石啊!
这样的心机、这样的手段,哪里是他能逃脱的了的呢?
阎浩沉下双眸,握紧了被青衣男子随意扔在地上的、还染着爱子鲜血的长剑。即使已知必死,但也要再搏一次!他毕竟是南堂馆的馆主,怎能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掉?
他持剑拄地,想要挣扎着起身,却突然一阵锐响炸于身畔。随即,手中一轻,这把上好陨铁长剑竟就这么断为了数节,只留下了一个孤零零的剑柄!
伴随着这叮铃破碎的声响,有一个极为好听的男音从不远处飘来——
“在下来迟,真是失敬了。”
此音刚落,便有一声锐鸣凭空而起。这鸣音震得南堂馆的人耳膜发痛,只得不住揉捏耳朵加以缓解。可对面的三人,却仿佛听不见这怪声般,一动不动,神情中却带上了恭敬。
伴随这诡怪鸣音,先有异兽收翅落于南堂馆门前的旗杆上。
众人只抬头看了一眼,便被这异兽吓了一跳。
此异兽双翼、六足,一身羽毛如烈日灼灼。更诡异的是,它竟有三双眼睛,每只眼睛中都带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寒芒,锐利地扫视着下方众人,就像是个巡视于人间的天神!
这是什么怪兽?为何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
众人心中叵测,一时竟皆被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望着。
而待异兽落稳,片刻后,方有人从远处悠悠而来。
说是人,其实看不明晰。因这人竟于空中从容漂浮,背上附了一对宽广的巨大“羽翼”。这“羽翼”窄而长,翼身通体暗蓝,辅以暗金色骨架,翼面则以金线于中央纹了细致纹络。
如此远远望去,那人竟像是个自由往来于天地之间的蝙蝠。幽隐诡谲,又带着避无可避的煞气。
此人翩然落于阎浩身前,未被面具覆住的半边嘴角微微翘起,柔声道:“我刚见您抬剑,还以为您是要寻死,便出手阻了一阻。呵呵,没吓到您吧?”
阎浩冷哼道:“你会这么好心?”
这人温和摇头,回道:“不是好心。而是说好了我来杀你,你就必须得死在我手上。自杀怎么行呢?”
他这话说得轻佻随意,就像是哄着不懂事的孩子一般。
阎浩被气得浑身发抖,仇恨地怒视着他,喝道:“这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你我素不相识,你怎能下如此毒手?”
“素不相识?”这人将这四字幽幽念了一遍,片刻,再度莞尔,“哦,是了,在下还未向您介绍自己呢。吾名唐原。”
他介绍得认认真真,旋即又道:“现在我们可不算是素不相识了。”
唐原俯身看向阎浩,眼中阴煞,微笑里亦带着阵阵寒气——
“所以,我可以杀你了吗?”
他这问题根本没有要阎浩回答的意思,右手附上阎浩的后背,直接断了其心脉。
其余子弟见这几人在片刻之间先后杀了自家馆主和少馆主,皆又惧又怒。打头的一个壮汉,提刀而起,低喝一声就要朝唐原砍来。
唐原却并不理会,甚至没有抬眼看他。
又是一阵乱人心神的长唳,酸与先于那壮汉而动,速度极快地俯冲了过去。
红光极盛,在所有人的瞳孔间映出了一片凄惨的颜色。
而偌大的一个壮汉,竟就在这顷刻间便被吞噬了个干干净净!听到那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吞咽声,众人俱是心中一抖。
这是什么怪物?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这些人到底是谁?!
已无需再战,亦无心再战。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松开手,任由武器“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
顾惜朝于唐原身侧,浅笑道:“公子,可要斩草除根?”
“不必。”唐原微微敛眸,“野火烧不尽。若是他日这草阻了我们的路,再斩便是。”
他神色随意,却在只言片语中定了这几十人的命运,与此后江湖几十年的格局变换。
从此,江湖中再无行休谷与南堂馆。
有突起之异军,名千杯客。取而代之。
其主不详,似名唐原。
***
行休谷与南堂馆这一战,元原策划了很久。
没有什么战争是可以一触即发的,所有的矛盾都需要日积月累。是以这些年里,元原一直派人前来混入两方之中,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对方。
这两个门派之下,子弟众多,记名者少,自然也很难确认彼此身份,便将这些挑拨皆信以为真。自然双方矛盾日益增多。
只不过,冲突虽已到位,却还需要一个□□。
而这个□□,就是行休谷谷主柴友的死。
宋甜儿的武功天赋远胜寻常人,丁枫又为其找来了各种适宜秘籍、兼以元原从系统中取出的药物辅佐,短短十几年间,便足以凌驾于江湖中大多数人之上。
对付一流的高手,或许只能勉力为之。但对付柴友这种等级的人来说就绰绰有余了。
只不过,柴友作为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当然不能简单死去。
他必须死的有价值。
为了实现他的价值,元原也终于派出了自己在行休谷中埋了多年的那枚棋子——
钱成。
钱成虽爱留恋于烟花之地,却并非无情之人。
当年柴友为夺田征地,逼得繁家村全村人走投无路、几乎尽数亡于求生途中。这村中之人,不仅有时年尚为幼子的小哑巴,还有因此事而失去了父母妻儿的钱成。
灭门之仇,不共戴天。只是钱成清楚,单凭自己根本不能动摇其分毫。恰逢此时,他遇到了元原,彼时年方七岁的元原也给了他一个机会。
十年隐忍,钱成不可不谓心志坚定。能在柴友这样的人身边混得如鱼得水,其聪敏睿智也可见一斑。
说实话,对于这样的人才,元原其实有些舍不得他死。
只可惜,他的死,却也是元原这一局的重要一环。
半月之前,钱成按照计划故意给柴友留下了一些足以证明自己有异心的蛛丝马迹,引起了柴友的怀疑。而后,柴友派去查探的人所带回的关于其身世的结果、更是足以让柴友推理出其背叛的缘由——
亡族之恨令其忍辱负重,蛰伏于行休谷中、与另一势力暗中有所往来,这个势力可能正是南堂馆,也可能是其他的组织。
但其有异心,确实毋庸置疑的了。
柴友做事向来干脆利落,得知钱成背叛便生了将其除去之心。只是他生性多疑,除了小哑巴外,信任的人不多。
钱成在谷中十年,关联甚广,其死亡之事若是处理草率、或有不妥。柴友便派小哑巴偷偷尾随于其后,以寻找一个恰好的时机,将其除之而后快。
只不过,还未等小哑巴动手杀钱成,柴友却先于钱成一步,被宋甜儿杀死了。
小哑巴人虽聪明,却很有些愚忠。虽其主已逝,却仍想着要完成柴友的最后一道命令,按照计划、杀了钱成。
可他不知道的是——
从容赴死,也是钱成接到的最后一道命令。
是以当日,钱成便与往日一样,在街上游荡。先是吸引了满街的注意,又故意去南堂馆的刘大娘摊前惹事。
李红袖此前已给了钱成许多关于南堂馆的情报,他自然也很清楚这大娘脾气火爆,肯定会动手。这样一来,南堂馆便被牵扯到了这件事中。
而且如此一闹,也吸引到了足够多的注意力。果不其然,南堂馆随即便派出了人悄悄尾随其后,正好见到了自以为时机恰当的小哑巴下手杀害钱成的一幕。
这之后的导向便简单多了。
南堂馆既了解到了所谓“真相”,依阎浩的多疑性情,自然会继续探查。柴友之死虽被谨慎隐瞒,但终究瞒不过对方的细致查探,最终也确实悉数被南堂馆洞悉。
而那一把火的作用也极为单纯,不过是为了引小哑巴前去而已。
依小哑巴的机敏,自然能感觉到这火燃的不寻常,且他又和柴友一样的自负、不肯相信旁人,自然会亲力亲为,亲自前去。
之后,故意将柴进的人头放于彼处,以人头扰乱小哑巴的心智,使其内力受损。而被刻意引去的南堂馆和石鹤更是将这场笑话推向了高/潮。以当时之境,无论是南堂馆还是石鹤,总有一方会对小哑巴动杀心的。
何况,就算当时小哑巴未死,事后补个刀,栽赃嫁祸给任意一方、也足以推动整个事态向元原想要看到的方向发展了。
在元原的计划中,小哑巴是必须要除掉的一个人。因为这小哑巴聪明过人,又没有野心、只盲从于一人,而且现在他盲从的这个人还已经死了。
这样的一个人,几乎没有弱点。
如果不除掉他,之后诸多计划都有变数,而他一死,其他诸事便没什么悬念了。
面对这种似乎轻而易举的胜利,即便是狡猾如阎浩,也终究难耐这诱惑,犯下人都难免会犯的错——
比起虚幻的敌人,更急于打垮真实存在的敌人。
所以虽然知道有诈,阎浩却还是自鸣得意地抓住了攻击行休谷的机会,想要将其打垮。
可世事往往如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赢时自然欢欣雀跃,却不知,对方死后,他就是下一块磨刀石。
一个欲以吞噬人血肉来强大自己的恶魔,哪会给旁人留下丝毫喘息的余地。
***
陆西。生归河西,屠苏镇。
分明还是初冬时分,此地却已冷极,除了常开不败的独语花外,千花万木皆已凋零。
只是这里的风景虽显衰败,行人却多带恬淡欢喜之色。
路旁摆摊的阿哥今天穿了身厚厚的褐色棉衣,头上的帽子也缝了密实的貂毛,将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他卖的都是些手工编织的小玩意,都是他媳妇提前一天在家做好的,由他拿出来卖。
他站在摊前,虽然无聊,却并不因这寒冷天气而感到痛苦。
此时气候虽寒,但媳妇缝制的衣服和帽子都暖和极了。还有他刚刚吃完的、媳妇给自己准备的暖烘烘的馄饨,实在让他心中既熨帖又感动,心中暖洋洋的,脸上自然也是笑意满满。
只不过心情虽好,但在这样天气里出来的客人确实不多呢。要是不把这些东西都卖掉,实在是辜负了媳妇的一片心血,而且,也没办法给她买那个好看的簪子了。
思及至此,阿哥连忙振作起来,清了清嗓子,开始吆喝。
“诶嘿!走过路过的朋友们不要错过啦!这些小玩意都是我媳妇亲手做哒!便宜又好看哦!”
这一吆喝还真的多少起了点作用,果然围了几个路人上来打量。这几个路人有的摩挲,有的叨咕,还有的一问了加钱就摇了摇头的。
哎,可惜,这些人一看就是只围观、不掏钱的。
难道还真没谁是诚心买货了的吗?
阿哥不死心,再接再厉地扫视着每一个来往的行人。没想到,这一扫,还真让他扫到了正主!
不远处,有个男子牵了一匹骏马,信步走来。这男子穿的并不多,在都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群中显得很是突出,偏他还一副全无所觉的样子,从容地像是正步于七月的暖阳中一般。
看来这是个跑江湖的呀!而且看着就有钱!
阿哥心中一喜,抬高了音量,吆喝道:“诶!走过路过的朋友们!想买点小玩意回去给自家娘子不要错过啦!我这摊子上可都是好东西啊!”
他这吆喝十分之卖力,那人果然听到了这声音,朝这边望了一眼,便走了过来。
见那人走近,阿哥细细打量了他一番,更是在心中暗赞了一声。
这人竟生了一副极好的容貌。浓眉秀目,英气非常,更有一身卓然于众人之间的优雅气度。他行到阿哥摊前,笑着摸了摸鼻子,道:“刚听阿哥您道有小玩意可以买......我想给我弟弟挑点礼物。”
“弟弟?”阿哥殷勤道,“令弟多大啦?”
“十七了。”
十七?那看来已看不上那些讨巧的小玩意儿了,还是得准备点实用性强的。
阿哥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对男子道:“你那弟弟可是习武之人?”
男子答道:“正是。”
阿哥又问:“习剑否?”
“然。”
那就好办了!阿哥一弯腰,从摊位地下的小筐里掏出一个绸缎制的小包裹来。
这包裹虽小,却别有洞天,里面竟装了许多不同款式样貌的剑穗,各个编织细致,显见其制作者手艺之高超。
男子倒也不纠结,简单扫了几眼,便挑了一个天青色的剑穗拿到手里仔细检查了一番,见没问题,这才爽快地付了钱。
阿哥暗道没看错人,心念一转,又道:“要不要再给令弟挑点别的东西?”
男子兴趣不减,问道:“还有什么?”
阿哥闻言连忙再次弯腰,又扯出了摊位下的另一个小筐。
这筐中东西就不多了,只放了一只精巧的小帽子。这小帽子以绒线制成,通体浅蓝,上面还用线编了两个精巧的小耳朵。
男子一见到这帽子就笑了起来,似乎觉得自己的弟弟若带上这帽子会很是好笑的样子。
“怎么?您不喜欢这个嘛?这帽子可本来是我媳妇让我捎给我小舅子的,偷偷卖给你啦!回去再让我媳妇再重新做个。”
男子结果帽子细细打量,眼底嘴角都缀满了笑意:“很喜欢。只是想不出我弟弟带上这个帽子会什么样子。感觉......会很有趣呢。”
脑海中一瞬闪过那个孩子向来乖巧的面容很有可能因这帽子破灭掉,男子就十分想笑。
他笑眯眯地递了点钱给阿哥,接过这帽子在手中细细摩挲了一会,叹道:“希望他能喜欢吧。”
阿哥见终于卖出了货物,心情极好,搭了句话道:“你那弟弟听起来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啊!”
“是啊。”男子无奈道,“他定了的事情,别人都改不了。”
他这样说着,面色上又多了点感伤:“不过我也已有三年未曾见到他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否一切都好。”
“这样啊......”阿哥双手拄在摊位上,也跟着叹了一声,“但是现在的孩子啊,确实也都挺了不得的。比如说,那个无争山庄的原随云,据说虽然目不能视、剑法却十分了得!过几日还要破格参加试剑大会去呢。”
“是嘛!”不知为何,男子的笑意竟加深了些,“果真进步不小。”
阿哥不以为意,继续道:“还有那个千杯客的唐原,年纪也不大,据说还未及弱冠呢!你看看人家那算计,三天啊!就三天!两个不小的门派、居然真的被他弄的说没就没了!”
男子笑意一敛,微微皱眉道:“千杯客?唐原?”
“咦?您不知道?”阿哥惊讶道,“就是前些时日在江南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位呀!据说那个唐原把行休谷和南堂馆都算计了,不废吹灰之力,就让这两个门派自相残杀了!”
男子摇摇头道:“那两个门派也并非什么名门正派。欺压弱小、残害无辜的事情并没少做。只不过,唐原如此作为,也着实太过狠厉。而且说到底,也不过是私欲使然罢了。”
阿哥赞同道:“是呀是呀!就是这个道理,哎呀,还是您这样有文化的说的透彻!”
男子笑笑,不再叙谈,只对阿哥道:“便帮我将这两件东西包裹起来吧!”
他看着阿哥忙活的身影,心中却还在反复地想着刚刚这阿哥说的话。
没想到,虽是相近年龄的孩子,那唐原的行事性格却和云儿截然相反呢。
和这唐原一对比起来,他家云儿真是可爱多得多啊!不知比其强多少倍呢!
他在心中嘀咕的时候,小哥已经将礼物都包好了。小巧的盒子搭配着漂亮的花布,显得既可爱又郑重。
男子满意地接过阿哥整理完毕的礼物,也不再多留,纵身上马。
他确实已太久没见过云儿了,刚刚与那阿哥叙谈一番后,竟十分想他。也不知这孩子整日忙于练剑,有没有好好休息呢?
好在,马上就能见面了。
男子勾起唇角,轻勒马绳。骏马长鸣一声,一骑绝尘而去。
所朝向的,正是秋宁剑谷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