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钟磬看到顾相知,到他模模糊糊想起前尘往事, 不过三两句话间。
林照月怒极, 冲破钟磬的禁制, 为了阻止他带人离开, 和钟磬正面对了一掌。
相持不过一瞬,林照月完全不敌,被对冲的阴风震飞出去。
顾相知被钟磬的动作一带,顺势回头,在消失前看了林照月一眼。
林照月一败涂地,撞到宝库的墙壁上,才反震回地面,好半天一动不动。
容辰在把鬼剑交给林照月,被勒令后退不准插手的时候,就动不了了。
他是普通人,不同于林照月吞噬过魔魅的力量。钟磬的冰焰禁制,他完全无法抗衡, 只来得及说一声小心,便木头人一样, 心里再着急,也只能站着不动不语。
直到钟磬带着顾相知消失,封禁一并失效。
“二哥!”
容辰惊惶地扑过去,小心地去查看林照月的伤势。
“二哥你不要死, 二哥我帮你找大夫……”凄惶的声音, 忽然停止。
一只手轻轻地抓住他的手臂, 微微用力,颤抖却坚定地推开他。
林照月另一只手重重地按在粗糙不平的地面上,按下去深深的掌印,单膝跪地,虚弱却还是平稳地撑起身,慢慢站起来。
那张温润清俊的面容,似乎又回到从前发病时候,苍白羸弱,仿佛融入泉水的月影,濛濛溶溶。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外露的情绪,眉锋眼睫,脸上的线条,波澜不惊,平静极了。
如同璧玉雕铸的一尊完美无缺的雕像,笔意清贵,光风霁月,质地却冷硬,无坚不摧。
只有唇角溢出的污血,让那张璧玉无暇的面容沾染上一丝狼藉不堪。
“二哥,你受了伤……”容辰小声地叫着他,眸光不稳轻颤。
林照月一眨不眨看着顾相知和钟磬消失的地方,目光微微放空,澄澈淡漠。
许久,他抬起右手,手背随意抹去嘴角的血污。
向来素净的手指却因为刚才的挣扎站立,沾染了地上的尘埃。这一抹,反倒让那张脸上更多几分脏污。
伤痕累累的手指沾染的尘土砂石,被血污一染,粘附在苍白的手背上。
容辰垂眸看着,说不出的惶惑。
似林照月这样的世家子弟,便是麒麟山庄再败落,也有五百年的底蕴在,养尊处优不算什么,礼仪涵养是随着呼吸融入肌骨血肉的。
更何况,这个人便是连衣服也不肯有丝毫皱褶。茶水若是露天稍稍放置几息,就不肯饮。再是爱干净不过了。如今却浑不在意。
“二哥,我们回山庄吧。回麒麟山庄……”
林照月头也不回,平静地说:“回去就好了吗?”
容辰怔住了,是啊,回去就好了吗?
想起去年中秋夜,他们走在澜江的芦苇岸,背对着漫天霜辉,背对着白帝城。
彼时的林照月也是这样,无心无神,如同一尊冷玉,周围任何景物和人,仿佛都不入他眼,不入他心。
容辰当时也像现在这样说,回山庄就好了。可是,事实证明并没有。
“二哥变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陌生。”
林照月无动于衷:“我没有变。”
容辰脸上怔然冷峻的神情,唇角再三紧抿,憋成凄惶委屈的稚气。
他抽抽鼻子,带着哭腔:“从前的二哥不可能做得出绑架囚禁相知姐姐,这样坏的事。林照月是真正的君子,是天底下最好的二哥,是最完美阿辰最崇拜的人……”
林照月面无表情,看也不看他,平静地说:“你懂什么?”
“我懂,不可以这么对待喜欢的人。小时候我不好好练功,父亲生气了把我关在黑漆漆的地方,我吓得不敢哭,是二哥把我救出来。父亲说是为我好。可二哥你说,人是不会这么对待喜欢的人的,纵使是喜欢的小动物,也不会忍心这么对它。”
林照月的眼眸微微一动,面上却毫无变化。
容辰努力睁着眼睛,不知所措地眨了眨,憋着嘴不让不争气的眼泪流下:“二哥,这里这么黑。你把相知姐姐放在那么高的棺材里,她一个人在这里那么久,该多害怕啊。刚刚她醒来,那个人抱她,她想推开都不能,我看得很清楚。”
林照月的脸色瞬间冰冷,冷冷地说:“闭嘴,我说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在救她,没有人比我更爱她。”
容辰嘴角用力下抿,鼻翼微微翕张,纵使使劲抬高脸,眼泪忍不住扑簌簌的流下来,稚气带着婴儿肥的脸上,却倔强不屈,一点柔软伤心也不露。
他也大声回他:“我就不闭嘴,做错事的是二哥不是我。相知姐姐不是坏人,她没有做任何坏事,她还给你治病救你的命。她只是不像你喜欢她这样喜欢你,她只是不接受你的喜欢,你不可以这么对她。她有自己的哥哥,根本不需要这样的保护。”
“我叫你闭嘴!”
“如果有人要害阿辰,难道二哥也要把阿辰放进棺材关在这里吗?”
一句顶着一句,仿佛同时迸出。
林照月回头目光威严极怒地看着他,看到少年扁着嘴小狗一样委屈地皱着脸,满脸的泪水,高高地梗着脖子。
看到林照月威严的目光,他使劲咽下喉咙里溢出的哽咽,深吸一口气不服气地昂着头,却压不住抽噎的哭嗝。
林照月纵使生气,他的眼里也没有任何戾气晦暗,永远都像隔着一层冷静。
看到容辰的样子,连那冰冷的极怒也慢慢软化。
小孩子,尤其是聪明的小孩子,最是会查看大人的脸色,三分宽宥就能蹬鼻子上脸。
容辰只比林照月小两岁,两个人的心智心理却相差甚远,容辰视他如兄如父,比起对林书意一味的听从敬重,对林照月更像对慈父。
虽然眼泪止不住流下,却自以为绷着冷峻帅气的骄傲表情,手背使劲抹去脸上的泪水:“我,嗝,我没错……是二哥……嗝,二哥做错……嗝……”
一说话就不断的哭嗝,加之林照月眼底慢慢浮现的许久不见的柔软,叫他心里的委屈潮水一样翻上眼眶。容辰终于捂着眼睛张开嘴,小孩子一样,破罐子破摔地大哭起来。
“二哥……呜呜……”
“你都多大了,还哭。”林照月的声音沁凉微冷,人却走到他面前。
“是你欺负……嗝,我才哭……”
“别哭了。”
像这样的哭,有经验的人都知道,通常是六七岁的小孩子,仗着大人的疼宠,半是委屈半是想要对方妥协。
容辰哭得声音稍小,眼泪却决堤一样越发多了,溢出指缝,快要打湿前襟。
林照月的手习惯性抬起来,去摸他的头,却看到自己手上的脏污,一时停在半空。
容辰哭得越发厉害,声音却止了,抽抽噎噎的,右手轻轻地依恋地去牵林照月的衣袖,低着头,主动拿头往他的手下蹭。
林照月顿了顿,拿开手,负到身后,他就呜呜咽咽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打湿地面。
容辰从小就不是个爱哭的孩子,便是受伤生病,不舒服了也只是轻轻哼哼,最是爱笑。像这样的哭法,反倒是十二岁以后开始有的,很多时候也是撒娇玩闹居多。
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真的在意他的眼泪。
从小到大,他一哭,别人就会笑,林书意就会沉下脸。
他自小就不能像普通的小孩子,因此当他长大后,心智反倒开始像真的孩子了,永远再也长不大。
但是,即使是小孩子,也是一样要伤心的。
林照月三天时间从洛阳到玉门关,风尘仆仆,身上的帕子也不知道落哪里了。如今满身尘埃污秽,竟然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布料,去给他的弟弟擦眼泪。
他怔了怔,反倒慢慢笑了,眼底愈发清明孤冷。
语气却像回到曾经,那个温润高洁的林少庄主时期,温和地说:“容辰,我也只比你大两岁而已。我也想不管不顾,喜欢什么就大声说出来。讨厌什么人,就杀了他。哭一哭,就有人来哄我。喜欢的人,什么也不在意,一心一意对她好,只要她对我笑笑就好。可是,唯一肯护着我纵着我的人死了。我想要的不多,遗憾和阻遏却太多,需要拼尽全力去搏。可我……只是个普通人。也会关心则乱,也会百密一疏。我没法保全一切,尽善尽美。太难了,阿辰。”
他万分不想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却不得不承认。他没有自己想要做到的,那么强大。
容辰仰头,泪眼婆娑去看他,用力吸气,认真地说:“我帮二哥,无论什么,阿辰都肯去做的。二哥你不要伤心,你想要相知姐姐喜欢你,我可以想办法的。”
林照月淡笑摇头,眸光空落,一步步向外走去:“傻孩子,人心难求,你又能有什么办法?你说得对,她什么错也没有,只错在被我喜欢。我没想伤害她,这个世界,我最不可能伤害的人就是她。我只是……做不到认命。”
容辰用力抹掉脸上的泪水,睁着清澈的眼睛大声说:“那个钟磬,我替二哥杀了他!”
少年泪水未干的脸上,冷峻孤绝,鼻翼嘴角尤带天真,却是杀气狠厉,语出不回。
林照月摇头,手扶着墙,按着被钟磬震伤的心脉,眸光一分分聚敛:“他是魔魅,你杀不了他。对付他,二哥自有办法。你……”
他顿了顿,眸光看着前方隐隐晃晃的湖水波纹投影,眼底明暗交叠斑驳不清。
“阿辰,如果二哥变了,变成你最讨厌的那个坏人,你还会听二哥的话吗?”
“二哥永远是二哥。”
林照月却笑了,连连摇头,低低地咳嗽:“是了,你连对林书意都……呵,这就够了,别背叛二哥。二哥……”
本想说,二哥已经没了母亲和姐姐,只剩阿辰一个亲人了。
但他心底已经没有任何温度和柔软了,设想一下,若是容辰与他反目为仇,似乎也没有什么感觉。
“算了,其实也无所谓。”林照月说。
他站直了身体,理了理衣襟,从容冷静地走了下去。
容辰的眼泪慢慢停下,心口的空洞冰凉却再也没有消散,反倒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大。
慢慢蹲在地上,静静地抱着自己的膝盖缩成一团,泪珠子挂在睫毛上,半掉不掉。
许久,轻轻的脚步声出现他身前。
那不是林照月的,容辰一听就能听出来,但他顿了顿,还是慢慢抬起头。抱着万一的念头,脸上却没有任何期待。
看到面前的人,眸光也不能更暗淡半分,只是抽噎了一下,垂着小狗一样的湿漉漉的眼角。
“是你啊,顾莫问。”
顾矜霄站在他三步远,眉宇沉静不动,寒潭一样的凤眸静静地看着他,一瞬不瞬。不知道是不是光影的缘故,眉眼的线条错觉温柔:“嗯。”
容辰嘴角微微下垂,要哭不哭,吸吸鼻子,轻轻说:“你来晚了,相知姐姐被一个叫钟磬的魔魅带走了。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想了想,补上一步:“你要是找到了,能不能也告诉我一声?”
顾矜霄:“……”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因为,”他抹掉随着说话又掉下来的眼泪,“我要杀了他。”
“你杀不了他。”
“少瞧不起人了,你们一个两个……”少年别过眼倔强地说,眼泪却流的越多。
“没有瞧不起你,魔魅是杀不死的,只能封印。”
容辰失望地垂下眼,埋头到自己的手臂里:“哦,那对不起,刚刚凶了你。”
“没关系。”
容辰抱膝埋头,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眼泪浸湿的声音,抽噎不稳地说:“明明我有努力练武功啊,大家都说鬼剑辰是天才,是天下第一的剑客。每天我都有练习,二哥不在,没有人监督我,昨晚睡前我也有练,可是为什么,还是有打不过的人,做不到的事,帮不了二哥?我为什么这么没用?没用的话,二哥就不需要我了……呜呜……”
脚步声靠近,身前的人似是半蹲下来,一只手轻轻覆在他的头上,温柔地摸了摸。
就像,曾经的二哥做过的那样。
容辰抬起头,按住那人的手,害怕他抽离。
少年垂着濡湿的眼睫,抽泣着说:“再一会儿,求求你了。”
只有小孩子才会那么轻易说出求人的话。
顾矜霄的呼吸微微一屏,轻轻地说:“为什么,这么伤心?”
容辰露出难过的表情,尖尖的下巴埋在抱着膝盖的单只手臂上,另一只手还高举压在自己头上的顾莫问的手,防止他离开。
“因为二哥。”
顾矜霄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容辰眉尖蹙起:“二哥……我看着他,就觉得好难过,心里好疼。”
林照月不知道,容辰之所以哭,是因为心里难过。
但让他难过的,故而有林照月的不复从前,更重要的却是,林照月回头生气时候,容辰忽而看到他脸上的血污尘埃。
“二哥素来最爱干净了,他的衣服上身一天一点皱褶也没有。要是衣服的熏香染了杂味,他就会立刻辨认出来不穿。二哥身体不好,很容易生病,所以他自小就很注意。”
顾矜霄静静地听着:“嗯。”
“他从前只穿白衣,一点花纹也不能有。父亲走后,他当了庄主,衣摆上这才有了麒麟纹。可是,现在他吐血了也不在意,脸上手上都沾上污迹了,他都不在乎。我看到,好难过啊……可我不能叫二哥知道。”
他的二哥受伤了,自己却不知道不在意。
他是为林照月而难过,林照月自己浑然不觉,他就更心酸了。
但这是不能说出口的理由,因为二哥一定不喜欢有人替他难过。
温润清贵的林照月,光风霁月的林二少爷,病弱苍白的林少庄主,从来就比任何人都更骄傲啊。
容辰哽咽哭着,眼泪却越来越少:“你,你明白吗?”
顾矜霄轻轻颌首:“嗯。”
容辰吸气,止住哭腔,长长的叹气,睁着泪水洗过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地问:“你和相知姐姐生得一模一样,你是相知姐姐最亲近的人,你能不能告诉我,相知姐姐为什么不喜欢二哥?她喜欢什么样的人?她能不能把对阿辰的好,分给二哥?”
顾矜霄眉睫不动,平静地看着他,许久轻轻地说:“你二哥很好,若是他喜欢的是其他任何人,对方都会很喜欢他的。但是顾相知不同于任何人。这是个秘密,我可以告诉你,你能保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