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感恩寺后一间清净整洁的禅房内。
此时正是七月初,日当正午,外头庭院里一地白花花的光,暑热正盛。
明明这处在半山腰的禅房里凉风阵阵并不热,但跪在地上的男子却满头大汗,似乎热得不行。
“主人……昨晚的差事小人没办好,还请您责罚。”一个十分瘦削的男子跪在地上,全身颤抖,满头是汗地对上头一位跌坐在蒲团上背对着他的僧人说话。
僧人背影挺拔,身材适中,此时正手挂一串檀香木的佛珠,喃喃念着经文,仿佛没有听到后面那人说话一样。
那先前恳求责罚的男子见状更是恐惧,从额头渗出的冷汗更加大颗,不一会儿就顺着他脸侧汇成细流,到下巴那里聚集一起滴滴答答落下。
许久,那念经的僧人停止了念经,淡淡开口:“你不是之前说万无一失么,怎么到最后又出了纰漏,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瘦削的男子便如此这般一说。
那僧人听完不免叹气:“哎,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此事也怪不得你,谁能想到那韦瑜竟然有那样的手段。”
“主人,如今怎么办?这事情一办砸,后面的事情可还怎么往下做?”瘦削男子听了僧人的话后,抬手擦了擦额头冷汗,暗中松了口气。听主人的语气,这次可能不会惩罚他了。
僧人冷哼一声,说:“我绸缪的事情又岂是随便出了意外就做不下去的。虽然韦瑜和三公主没死,可是也不影响继续咱们继续往下做,只是你这秉笔没那么快坐上韦瑜的位子而已。不过,你放心,那位子迟早都是你的。”
“多谢主人。可是,那韦瑜极端精明,这一次逃出来了,必定会起疑心,要调查此事。要是调查到小人身上可怎么办?”
“我还怕他不调查呢。他要查,你就这样……”
僧人低声对那瘦削男子说了一些话,最后那瘦削男子欢喜地点头,道:“就依主人所言,小人回去立刻布置一番。”
“去吧。记住,这一次必须要做成。不然……就两次的账一起算。”僧人森然道。
“小人谨记主人吩咐,这一回一定把事情办好。要是办不成,小人就自裁以谢主人。”瘦削男子声音发干,十分紧张。
“你的命是我的,谁说你可以自裁?你要是不怕你家里那些人遭罪,你就尽管胡来。”
“主人,小人不敢。小人定然一切以主人的吩咐为准。”
僧人默然地挥一挥袖,接着自顾自地又开始转动手中佛珠,低声念起经来。
瘦削男子在地上磕了个头,随即爬起来,躬身缓缓退了出去。到了外头,他将放在禅房外的一个罩了黑纱的斗篷戴在头上,匆匆离去。
——
韦瑜仔细思忖一番,终于开口:“这……臣觉得还是该为皇子们选妃了。毕竟开枝散叶是皇子们成年后分内之事……”韦瑜顿了顿才说出了自己的意思。后面的话她没有明说了,而且她觉得多说是错。
皇帝听了韦瑜的话,却突然眼睛一亮,笑起来了,道:“好,厂臣的意思朕明白了。那朕就择日把文权,文楷,文楠都封王,然后先给文权,文楷把妃子选了,成了亲再说。朕到时候早点儿抱皇孙,有了皇孙,朕就可以比较谁更好了。到时候朕要再做选择,相信朝臣们再也没那么多迂腐的理由可以反对朕了。”
韦瑜闻言却有点儿想笑,心想皇帝这也是真能拖的。自己方才随便打马虎的一句话,竟然让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来,说不定他心里早就有这个主意了,只不过借着自己的话下定决心这么做而已。因为皇帝这么做的话,就又可以拿这个皇子封王选妃的事情堵住以内阁首辅李易之为首的众多儒臣的口,不用再被他们雪花般飞来的奏折推着去册封二皇子为太子了。一句话,皇帝就是不愿意立二皇子为太子。将诸位皇子都封王,实际上对二皇子是打击,对三皇子有利。
“陛下圣明。”韦瑜恭维道。可是内心里却觉得皇帝这么做恐怕又要引起一场朝堂内的争议。
“哈哈哈哈!”皇帝开心地笑起来,随后一挥手:“厂臣下去吧,一会儿辰时带领内官们去坤宁宫庆贺我的三公主及笄吧。”
“是,万岁爷。”韦瑜躬点头,随即却步退出殿去。
到了殿外,她直起身来左转沿着走廊往慈庆宫穿殿那里走。走过穿殿,到了慈庆宫正殿外的庭院里。因为皇太后喜欢花木和养鱼,所以庭院里摆放了许多载种了花木的大瓷缸。使得这里绿意婆娑,风送花香。另外庭院里还有养着睡莲和金鱼的青花大鱼缸。此时,在庭院里的一个大青花鱼缸前,正站着一起看鱼低声说话的几位公主和皇子。
皇帝让诸位皇子到外头等着皇太后醒来,他们自然是坐不住的,便退出来,看到了几位在慈庆宫正殿外的庭院里看鱼说笑的公主们。平时虽然他们这些皇子公主们都在宫中,可是除了一母同胞的姐妹外,还有宫中过节,又或者碰上别人生辰,其余的兄弟姐妹还真不常见面,这会儿见了自然是要聚一聚的。
几位皇子公主里头,就数纪锦的话多,接下来是二公主纪铭和四皇子纪文楠也爱说上两句。大公主纪铮和三皇子纪文楷则是在一边含笑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话。二皇子是最不爱说话的,基本兄弟姐妹聚在一起的时候,他常常走神,也不晓得在想什么,从头到尾表情平淡似乎对众人的话题毫无兴趣。
“三妹妹,你这回实在是命大,要是你真有什么事,我这个当姐姐的恐怕要哭死。”二公主纪铭紧紧抓住纪锦的一只手道。
一边儿的纪铮赶忙附和,四皇子纪文楠也说:“赶明儿我去感恩寺烧香去,多谢菩萨保佑三皇姐这一回没有出事。”
纪锦抿抿唇,面上现出一个笑涡,感动道:“多谢大皇姐和二皇姐,还有四皇弟,你们如此关心我……不过,这一次我能得救全是因为韦公公……”
韦瑜从庭院中的十字甬路穿过,恰巧听到了院落角落处传来的三公主纪锦清脆甜糯的声音,她的声音里暗含喜悦,从院落上空卷下的风,送来了她说出来的话。
一直在鱼缸旁站着没有说话的二皇子纪文权突然看到了大红曳撒的身影,便走上前两步遥遥地向韦瑜喊了一声:“韦公公!”
韦瑜在看到几位皇子公主时,本来也打算向他们打过招呼以后再离去的。此时,听到二皇子喊自己,就也停住脚,往众位皇子跟公主跟前走两步,再躬身逐一向围在青花大鱼缸跟前的众人施礼。
“韦公公!”纪锦首先就蹦了过来,三两步走到她跟前,带些小得意的低声说:“我求了父皇,他已经答应今日我及笄礼后赏你免死铁券了。”
“……臣多谢公主。”韦瑜往后退了一步躬身道。实在是眼前如此多的人,她不想让外人去想自己跟三公主似乎关系特别好。这种想法有点儿奇怪,不过,此时她也无暇追究。
纪锦本来再次见到眼前这个人,心情十分好,不想自己走到“他”跟前说话,“他”却往后退,显得“他”怕自己的样子。这让她立即心中有点儿添堵了,不禁想难道自己就这么讨人厌么。
她正在这里郁闷时,紧跟她身后走上来两个人,一位是三皇子纪文楷,另一位就是二公主纪铭。两兄妹上来后,都齐齐向韦瑜施礼,韦瑜还礼后,两兄妹就又向他救了纪锦致谢,韦瑜自然说是分内中事。紧接着纪文楷便笑道:“前两日我那里得了一方古砚,知道韦公公在这文房四宝上头极有见地,还请韦公公去帮我看一看,到底是哪一朝的东西。”
韦瑜业余的确是喜欢收集文玩,她手下孝敬的也多,虽然不敢跟外朝的那些儒臣比在这上头的见识,但是在宫中还真很少有人比得上她。以前三皇子纪文楷也不少邀请她去皇子居住的清宁宫他的书房里赏玩东西,因此纪文楷这么一说,韦瑜也就答应了,说:“那我过两日得空去殿下那里。”
纪文楷见她答应了,面上自然露出浓浓的喜色。
此时,二公主纪铭也调皮开口了:“听说韦公公最近正在教三妹妹写字,我也想请韦公公教我一二,不知道我这弟子可能入师傅的眼?”
“哦……这?”韦瑜看眼前这赵贵妃生的二公主,莫名觉得有点儿头大。虽然她生得不俗,容貌秾丽,眸子漆黑闪亮,素日修养也好。不过,因为她是宠妃赵贵妃的女儿,而且跟她的容貌相似,还是会让韦瑜暗生警惕之心。
说起来赵贵妃生的一子一女,容貌都不像皇帝,而是像她。特别是三皇子纪文楷,可能算是宗室里最漂亮的男子,继承了其母秾丽的容貌还有才气,也继承了其父的身高和洒脱,再加上他习骑射,颇有太|祖遗风。所以皇帝甚为喜欢他,觉得他是他最出色的儿子。
三皇子还好说,在韦瑜还是秉笔太监时,他就跟她有来往,在文玩收集鉴赏上头算是同道。可这纪铭怎么也同三公主纪锦一样要让自己教她写字了?
她微微带些讶然的表情落入了眼前几位皇子公主的眼中,纪锦立马就开口帮韦瑜,说:“韦公公可是内相,哪有那么多空闲教二皇姐,你就不要为难韦公公了。”
纪文楷也开口帮韦瑜道:“就是,二妹妹还是不要在这里添乱了。韦公公平日事务极多,你要真想找书艺好的人教字,我托人给你找个女先生好了。”
“我随便一说,你瞧,你们两个……这真是只许州官防火,不许百姓点灯啊。偏偏韦公公有空帮着三哥鉴赏古砚,也有空指点三妹妹写字。可轮着我就没空了,就忙了。哎呀,我太伤心了……果然韦公公只愿意跟父皇最喜欢的皇子和公主来往。”纪铭话音里颇有些酸意地说道。
这话一说出来,不但是纪文楷和纪锦面色有点儿尴尬,就连韦瑜听了也觉得有点儿赧然了。便顿了顿说:“……二公主,臣……臣看看,忙过了这一段儿,要是能抽得出空,那就也来教你写几个字。”
纪铭说出前面的话后,就知道韦瑜不好推脱呢,所以早就在这里等着,一听“他”果然说出来自己意料中的话,忍不住眸子一亮,喜滋滋道:“好,韦公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可算你答应了我哟,那我就等着韦公公忙完这段儿,抽空来教我了。”
韦瑜本来是顺口一说的话,那想到二公主竟然顺杆子爬,一下子还把这话给坐实了。心中不免升上些悔意,可这会儿还真不好推脱。
似乎能瞧出韦瑜心中的那不愿的意思,纪铭随即又向“他”一拜,口称“师傅”。
韦瑜没办法了,只能虚虚一扶,和声道:“二公主殿下多礼了,我得了空定然来教你。”
纪铭直起身来,狡黠一笑,说:“那我就等着师傅来万安宫。”
韦瑜点点头,随即赶忙向周围的皇子公主们拱拱手,说她衙门里有要事,就不在这里耽搁了,然后转身大步离去。她怕自己还呆在这里,其他的皇子公主们又提出些什么不在她意料之中的要求来,弄得她骑虎难下,就麻烦了。
等她一走远,纪锦先就对纪铭不满起来:“二姐姐,你的字写得那样好,还要跟我抢师傅,你这是安得什么心啊?”
纪铭哈哈一笑,然后贴近纪锦的耳朵,低声道:“三妹妹,人都说秀色可餐,你最近有没有多吃点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