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双骏同黄莲相恋的日子里,黄莲陪他回家,都不入家门,站在慈云塔下等候。分手以后,冯双骏每每行至慈云塔,常常睹物思人,今天,这种感觉就更是强烈,仿佛看见了年轻的黄莲的身影,站在塔下,等候着他。
宝塔依旧,物是人非,盖因黄莲那封信啊!对黄莲的爱他自认上刀山下火海也没有假,害了黄莲,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也认了,他不能原谅自己,永远不能。
收到信的那天,劳动任务是积肥。
农场后头有口小鱼塘,面积比辆货车大不了多少,放了几十尾草鱼,不料被附近的知青在半夜用耕牛搅浑水,将鱼偷了个干净。农场无奈,干脆抽干水挖塘泥。塘泥伴上粪沤到明年,就是菜园的绝好肥料。
冯双骏分配挑粪,芳芳分配挑塘泥。
工间休息,大家席地而坐,抽烟的抽烟,喝水的喝水。冯双骏习惯地坐在老章头身旁,老章头抽着烟,没有话,冯双骏也没有话,默神。他不抽烟,却并不讨厌烟味,就因为这,老章头喜欢同他在一起。老章头前不久因说错话,挨了批斗,他说:我不怕苦不怕累,就怕死,“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对我来说要改一下,一不怕苦二不怕累。篡改最高指示。挨批之后,老章头对冯双骏生分了许多。冯双骏就琢磨出来,老章头误以为是他去反映的。冯双骏绕着弯子表白了好几次,说我也怕死,没做到嘛,以后努力做到不怕死嘛,或者故意长叹数声,但枉然。
眼下冯双骏正在想黄莲,他常常用回味同黄莲亲近时的快乐来驱逐烦闷。芳芳来了,他没有发觉,她丢给他一封信,信落在眼前的草地上,他才抬头看见是芳芳。芳芳脸上露了一下笑,有点像讥笑,就走了。
一看字迹是黄莲的,他顺手把信塞进了裤子口袋,这时候不方便看,这时候看也不能充分体味个中乐趣,得留着独自一人的时候来享受。
休息了一刻钟,继续挑。
挑粪累是累,受得了,就那臭味他受不了,农民挑粪难道就闻不到味?人家也是人,不过这样想也不管用,无法阻止恶心,没吐就算阿弥佗佛了。这份罪还不敢表露出来,不少人装着像闻到花香般惬意,他装不来,一到粪坑他就得死命憋住气,实在憋不住了才赶快换口气。掏到粪坑快见底的时候,陆一虎把鞋一脱,裤管捋到大腿,跳下粪坑掏,跟着就有好几人学着样子脱鞋卷裤子跳下去了。冯双骏脑袋立时涨大了,跳还是不跳啊?他觉得这个抉择不会比拿胸膛去堵枪眼、举炸药包炸碉堡来得容易。第一天挑粪,食堂送饭来,大家端着饭碗离开粪坑远远的,陆一虎见了,拿把长粪勺,在粪坑里搅呀搅,臭气涟漪般迅速扩散,数十米处可闻,不过没人再走,好像再走一步都不光彩似的,闷头扒着饭。冯双骏在心里一个劲地骂缺德,你怎么不在粪坑边吃饭?但眼下,冯双骏震撼了,感动了,陆一虎不错,得承认人家真的具有贫下中农的本色。
冯双骏跳下去了,睁大了眼睛跳的,没有闭眼。
“不错!”陆一虎说,“上面的不要再下来,够了。”
冯双骏本想谦虚一句,嘴一张,话未出口,“哗”地吐了一摊胃纳物。他急速看了陆一虎一眼。
陆一虎眉头微攒。
“有点不舒服,”冯双骏慌忙说,“你摸摸是不是有点发热?”他把额头伸过去。
陆一虎当然不会来摸,他的双手沾满了粪便,他的眉头舒展开来,说:“有病就不消来,快回去休息。”
冯双骏说没事没事,一点点感冒而已。陆一虎说去吧去吧。冯双骏就顺水推舟爬上来了。
冯双骏就去水塘洗手脚,一步一步,如牛负重,倒不是累,心发沉,恨自己一点贫下中农感情也没有。
在另一条田埂上,芳芳挑着塘泥向着他扬声问道:“你怎么了?”
冯双骏摆摆手,意思是没什么。
芳芳放下肩上的奋箕,还是跑过来了。
芳芳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冯双骏说,你怎么晓得?芳芳说,还没到收工的时候啊。冯双骏就说,不过也没什么,你去吧。芳芳说,今天我帮你洗衣服。就走了。
冯双骏洗完手脚回到宿舍,见老章头横躺在床,叉着手指托着后脑勺,翘着二郎腿颤悠着。
老章头瞥他一眼:“陆书记叫我回来照顾你。去趟卫生所?”
冯双骏看出老章头心里在怀疑,便说:“不消去,洗个滚水澡,出身汗就好了。”
老章头就笑了一下。
冯双骏收拾好脸盆肥皂干净衣裤正要出门,芳芳就来了。
“脱下来脱下来!”芳芳口气不容置喙,说着便动手解冯双骏的衣服扣子。
冯双骏拗不过芳芳,就说好好,自己把外面的衣裤脱下来了:“这个脏就劳驾你,里面的就我自己来。”
老章头这时坐在床沿,嘿嘿地笑。
芳芳横老章头一眼,说:“笑什么笑,就你阴阳怪气!我们两个自小在一起,我是他的干妹子!”
老章头说:“青梅竹马,青梅竹马。”
冯双骏一边掏着脏衣裤口袋里的东西,一边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你不要曲解了芳芳的好意。”这话是说给两人听的,老章头没有反应,芳芳倒是嘟起了嘴。
想必是在水塘弄湿了裤子,黄莲的信封皮湿了,封口也润开来,他抽出信来看,好在没湿透,字迹尚清楚。
一个念头忽然出现他的脑海,何不借此机会展示一下这封信?一来可以让芳芳明白他的的确确有了恋人,二来则可矫正老章头的错觉。他没想到信末署名“你明白的人”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万勿给予他人”,这是一封特“反动”的密信!仅信中“那位亲密战友是个大奸臣”、“这些日子我感觉不到太阳的温暖”几句,就可抓“现行”了!
冯双骏故作随意的样子,手臂划了一个优美的弧度,将信呈现在了芳芳的眼皮底下:“黄莲的,就我那位。情书。”
芳芳霎时涨红了脸,说:“什么狗屁情书,关我什么事?”虽未伸手去接,目光却被信拴住了,仅扫了几眼,陡然间就变了脸色,嗓门忽地提高了八度:“反动!”旋即拂袖而去,“咚咚咚”留下来一串愤怒的脚步声。
冯双骏一脸愕然,没料到芳芳的情绪变化会如此激烈,他朝老章头自嘲地说道:“爱情就反动?保尔也写情书啊!”
他拉开抽屉将信放了进去,再关了抽屉,然后,将芳芳没有带走的脏衣服装进脸盆,端起脸盆离了宿舍,一路上,他想哼个调子,就吹起了口哨,忽地觉察吹的是“扯上了二尺红头绳”的旋律,便苦笑了一下,此刻的心情与杨白劳倒有些许相似,芳芳是个好姑娘,如果没有黄莲,难说不会同她好,今天将黄莲的信当刀使,切断了跟她的缘分,真弄不清是苦是甜。
他匆匆洗了澡洗了衣裳,回到宿舍,老章头不在,正中下怀,也不去晾衣服了,忙取出黄莲的信来看。
这一看,唬得他三魂七魄掉了二魂六魄,脑门上立时就沁出一层细汗来了,这哪里是信,分明是枚定时炸弹!
芳芳说得不错,反动!芳芳是被这封信吓着了!黄莲啊黄莲,你吃了豹子胆还是**药?
偏偏这信又给芳芳看了,而且又随手往抽屉里一放,老章头看了没有?当时将信放进抽屉,信的位置好像没那么斜,如今好像右斜了许多,这信的位置变没变?然而脑袋像是进了水,才不到半个钟头就什么也记不清楚了!
他呆如木雕,良久才回过神来,意识到眼下最要紧的是该想想如何去制止可能出现的祸灾。
他收妥信,放进衣服内口袋,急匆匆去找芳芳,芳芳不在宿舍,同宿舍的小娟也不知其去向。他的心一阵紧缩,想了一阵,又慌忙来到陆书记住的宿舍外面。农场的宿舍是清一色平房,从窗口便可探视屋内,只见陆书记一家子正围桌吃晚饭,并不见芳芳踪影,不由舒了一口气,踅回自己宿舍,老章头已经回来了。
“你的脸色蛮不好,看医生没有?”老章头问。
“没呢。”冯双骏拉开抽屉,佯作惊讶,“哎呀我的信呢?”一边用眼角余光去瞟老章头。
老章头“嘶啦”一声划着了一根火柴,燃起一支香烟,像没听见冯双骏在说什么,根本没答理他。冯双骏心里说,不像。
“对了对了,看我这记性,在口袋里嘛。”冯双骏说。
老章头吞烟吐雾吸着烟,极享受的样子,仍没看他一眼。
冯双骏又在心里说,不像。
但不久他就推翻了这个判断,老章头为什么一声不吭?是不是你作戏他也作戏?老章头太阴了啊!
晚上,冯双骏又去找芳芳,仍不在,又俟了一阵时间,再去时,芳芳宿舍已经熄灯。
整个晚上冯双骏都在思考,睁着眼,分析来分析去,芳芳和老章头对他都有怨恨在心,都有举报的可能!焦虑和恐惧就把失眠绑架来了。
月色不错,映着漫射的光亮,屋内各种物件朦朦胧胧依稀可辩。老章头被子一纵一纵的,就那个小小的部位,像把开合的伞,冯双骏曾见过多次,情知老章头又在放炮。老章头不止一次劝戒过他,满则需溢,不管用什么法子,否则当心前列腺出毛病,他在医书里也读到过,但他舍不得浪费,因为有黄莲。而老章头孤身一人,老婆在他划右派之后同他离了,有个女儿,隔好长一段时间才来看他一次,带点吃的。农场就是他的家,真正的家,一年到头就在这个家里,绝少越雷池一步。其实老章头也是蛮让人同情的,他的阴,是修练出来的境界,他的本性是爱“放炮”的,心里话总憋不住,如同眼下的这种放炮,终要发泄一下,所以,他到底还是说错了话挨了批斗。
有一刻冯双骏迷迷糊糊即将睡去,忽又被惊醒,他梦见陆一虎变了个狰狞的魔鬼,手持狼牙棒朝他劈头打来。他醒后的第一个念头是,如果陆一虎来找他谈话,那么一切就都迟了!
早晨盥洗完毕,他带上信去了陆一虎那里。
从他的宿舍到陆一虎的宿舍,也就百米之遥。吸完一支烟,才走完这段路。烟是向老章头讨的。老章头眯眼打量了他一阵,就给了他一支,并没有问怎么吸起烟来了。他原想借此再试探一下老章头对他的态度有无变化,也没有得到答案。
他还真的想吸支烟。
一直到烟屁股烧手指头他才扔掉,这段路磨磨蹭蹭就走了这么久。
没有到上班的时间,陆书记必然在家。
他举手去敲门,忽地发觉眼眶里噙着泪水,手就在空中悬着了,竭力忍住了泪,他在心中呼唤着黄莲,请求她的宽恕,敲响了那扇门。
纸包不住火,这扇门一定要敲的啊!起码两个人当中还可以保全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