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像是掉落在水中的钻石,她凝视着车窗外远处的海面,看见它们的光芒聚集在海的中心,像是在深蓝色的桌布上聚集了一小堆钻石。
自她有记忆起,在家里看到的钻石和珠宝都不是以“颗”来计算位数,而是用“堆”或者重量来算的。父王或兄长给她带来这些价钱连城的礼物的时候,总是喜欢不经心地撒在桌子上指给她看;而自己从小也就喜欢把这些细小精致而散发着璀璨光芒的小石子玩弄于鼓掌之中,她犹如玩着沙子一样地把它们堆在窗台上,放在太阳或月亮照得到的地方,让它们一堆堆的散发出不可思议的炫目光芒。
像是有一片从天而降的曙光掉落在她的房间里一样。
“殿下,我们快到了。”侍女向外面看去轻声说道,她急忙放下了帘子戴上了遮住半张脸的面纱,回归了座位上端正优雅的坐姿。
远在天边的双月刚刚交叉分离,各往东西降落,这正是宫殿各处的守卫士兵最困而防卫最弱的时候,马车绕开了皇宫的正门,没入了周围树林深处的羊肠小道,从庭院的偏侧进入。
她应该是北陆上唯一喜欢宫里的密道小路胜于正殿大门的公主了。
那时候罗南总是在这个时候等着她。
他隐藏在树上等到双月各自东西降落的时候吹起他们之间的暗号,然后她就从柔软舒适的床上翻窗逃出房间,和他一起在树林中散步,在庭院里嬉闹起舞,去藏酒的地下室偷酒和点心,去海边做..爱。
她在太阳升起之前爬窗回到房间里,然后在窗边给他一个飞吻再倒在床上补觉。西西里群岛的贵族们都知道他们的公主脾性慵懒好睡,平时最喜欢睡懒觉,但他们不知道她其实整个晚上都在和情人在意想不到的角落里晃荡。
她本应该是北陆上最幸福的公主。
痴心执着的情人、英俊体贴的丈夫、数不尽的财富、让人惊艳的美貌、以及未来最尊贵的身份。
但什么时候这一切都变了?
马车停了下来,她听到车外有窃窃私语响起,伸手掀起了窗帘的一小角,熟悉的海水的清香和盛夏的热度立即充满了整个内厢。
是家的味道。
她扶着侍女的手轻盈地走了下来,把隐住自己的面容的斗篷稍微扯开,看向了眼前全身武装的一排排士兵,带头的那个立即迎了上来。
“殿下,这边请。”她懒得计较对方对自己的称呼,仪容端正地随着对方走进了无比熟悉的宫殿。
她很想告诉带路的士兵,自己比他还要熟知这座宫殿的所有角落,但又忽然记起她已经换了身份了;她在全家族的眼前于深海之中接受了代表重生的洗礼,把公主的身份永远留在了海浪间,从海岸爬上来的少女,是利昂山谷的王妃。
这里所有的佣人和士兵都和她不一样,他们是海的子女,她是个外人。
他们穿过空荡无人的正殿,海风和海浪拍打的轻微声音从远处飘来。
赛蕾妮缇宫,以海神哈达特艾最宠爱的女儿取名,因此也被叫做“海心宫”。
全宫外用白色大理石,内里的地板和大部分的墙壁都用月光石建筑而成,可说是北陆上最昂贵的宫殿。
月光石洁白温润,是西西里群岛特产的国宝,受到月亮的照耀便会散发出温暖的乳白色之光,犹如天边的月亮,铺得地板光滑如镜。阿斯拉尔城气候四季如夏,宫殿里便以通风的建筑为主,四处都是宽敞的柱廊,雄伟雅典的圆形石柱竖立在周围,柱上都用长满白色的海荷的藤蔓环绕,在深夜里绽放着淡甜心静的暗香。
安亚怀念而苦涩地走过寂静安宁的正殿,她幻想过成千上万次自己戴着月桂王冠凯旋而归的情景,阿斯拉尔城铜墙上会插满拉摩尔和兰卡斯特家族的旗帜,海荷和月桂花点缀着从城门到宫殿的街道,百姓们夹道欢迎着北陆最强盛国家的国王和王后,她和希赛兰坐在豪华的马车上向他们挥手致敬,她的家族会因此而自豪,拉摩尔家族里的月桂花王后,她的子孙将拥有全北陆最高贵的血脉之一。
但现在就只有冷清寂寥的空殿,以及细碎低语的窃窃说话声迎接着她。
“殿下请进。”他们来到了主殿的大门,左右毫无一人,看来她的家人并不想任何人知道唯一的公主这么灰溜溜的回来。
双门应声敞开,海心宫的主殿是全皇宫里最辉煌大气的地方,圆形的大厅周围有二十四根石柱,其后为围绕全室的台阶,给年迈或贵重的重臣们坐,其余低级的官员们则是站在大厅中议事。
大殿的正中心有一座漆黑如夜的巨大珊瑚,其形状奇特磅礴,完全遮盖了其后的墙壁而直达屋顶,其骨骼坚硬尖锐,色彩极深呈亮,隐约泛着晶莹凛冽的玄色光泽。由于西西利群岛的气候偏干旱温热,雨水罕见,因此头顶上的圆形拱穹天花板是露天的,犹如薄纱的银色月光洒下,使位于全白色的大厅中的黑色珊瑚更加显眼雄伟。
在它前面有一座白色方形的月光石宝座,一名和安亚相似的年轻男子正微笑着歪坐在上面看着她。
“王兄......”安亚一愣,她以为在这里等她的会是父王或母后,怎么都没想到会是哥哥在此等候。但她很快就整理了表情和姿态,在身后的门关上的同时匆匆地向前走去。
“那么晚还让我在这里等待,全国也就只有妹妹你一个人了。”路特萨·拉墨尔站起身来向小妹展开了双臂。
“我以为是父王或母后在此呢。”安亚把双手递给了他并且在对方左右面颊上吻了吻:“真抱歉打扰了你的休息时间,哥哥。但我的确并无其他方法了。”她扶着他的手,和他并肩在宝座下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一如小时候被父王逼迫前来聆听和学习政事时一样。
“他们可受不了这样的折腾。”路特萨懒洋洋地把双手放在后面支撑着身子,对她歪嘴戏谑一笑说道。何况他们现在根本就不想见你,把利昂山谷的战火带到西西利群岛来,小妹妹,你把脑子也还给了大海吗?当然这话他没有说出来,只是笑笑地看着对方。
“噢,哥哥。”安亚的脸顿时通红,她不安地看着他,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说吧,小妹妹,你这次来究竟是想要什么呢?希赛兰殿下对你不好吗?你们需要回到海心宫来居住一阵吗?或许希望父王给你颁发一块领域?或是金钱?说吧,除了带领西西利群岛的军队前往战争之外,我们什么都可以给你。”他笑容未退地说着,一颗泪痣在和妹妹一模一样的眼睛下忽隐忽现。
“哥哥!”安亚没料到他会如此坦白而直接地说出她仍然在思考如何开口的话语,还是带着那戏谑而讽刺的语气。她猛然站起身来,她满脸苍白而双唇颤抖:“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噢,得了吧,安亚。别把实话当成侮辱。”路特萨挥了挥手,仍然是那副慵懒的样子:“如果不知道这样的要求是不恰当的,你为什么要偷摸摸地回来?”他向呼吸急促的妹妹挑了挑眉:“联姻本来就是一场赌注,现在父王对押错了庄家已经后悔莫及了;如果军队实力足够,或者说是抵抗其他小国的话,你要多少军火都可以拿去。但事实是我们并没有可以向利昂山谷宣战的资本。”
“所以我就应该如废棋一样被抛弃吗?”安亚忍不住哭泣了起来,她满眼含泪而激动地问道:“我是西西利群岛唯一的公主,如果被祖国丢弃不管,北陆上的其他王国会怎么想拉摩尔家族?”
路特萨挑眉:“抛弃你们的是利昂山谷,唯一的储君被贬降为亲王,这是你的命运安亚。至于其他王国怎么想......”他叹了口气:“所以我说不会抛弃你的,无论是领土或者城堡都可以给你和希塞兰当为基地,等到你们再有登基的机会的那一天,但战争......安亚,这太不明智。西西利群岛的军队不会跟随于兰卡斯特家族的王子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追随我?!”安亚握紧双拳,忍不住低低怒道:“我是未来的王后,可以给他们至高无上的荣誉!”
“就凭你?”路特萨忍不住出口讽刺,他一直都知道妹妹自负和傲慢,但没想到也很愚蠢:“他们不会追随你,因为你折损了全国最英勇的骑士团,安亚!”
十剑团的名誉震彻整个北陆,但你却为了掩饰自己的奸情而像一个下三滥的强奸犯一样处罚了他们的首领。路特萨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仍然记得消息传来时候众人震惊的反应。
不得不说,妹妹这几年都把她蠢蠢欲动的野心和对权力的渴望掩饰的非常好,如果不是走了这荒谬而可笑的一步险棋的话,说不定所有人都被她的外表欺骗了过去。
“除了希塞兰之外整个西西利群岛谁不知道你和罗南的那些破事?偏你要隐瞒事实,而多此一举。”他半是嘲讽半是恨铁不成钢地冷冷说道。
这话犹如给了安亚正面的一拳,她忍不住往后一退,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那是他罪有应得!哥哥,你当时不在场!”她又惊又怒地说道:“你怎么知道他是否......”
“我知道罗南不会。”路特萨摇了摇头,也提着长袍站了起来。他比安亚高出一个头,站近她便自身带了微微的压迫感:“虽然我也很讨厌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从小就比他和自家兄弟强太多的人一向都不讨他和兄弟们的喜欢,又一副正义凛然的恶心样子,也只有那个温柔到接近无用的父王才会相信他。
不过......虽然他们自小相厌,但如果罗南另外支持他其他几个兄弟的话,也是自己登基的绊脚石,所以虽然安亚给他除去了一个麻烦,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看不清事实的笨蛋。
“而且他为什么要在四面都是异国的军队的包围下,去冒险强要他从几年前就轻易得到的东西?”他坏坏地笑着,满意地看着安亚的脸比四周的月光石还要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