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成亲十多年,却只生养了顾重阳这一个女儿,自然呵护备至,心头肉一般地娇养着。这一次,却让女儿吃了大苦头。先是旅途劳顿,晕车晕船,接着又病倒了。女儿刚好,自己身子又不舒服,不能时时看顾她。
偏又离了女儿熟悉的地方,她心里害怕,所以才会如此依恋自己。
囡囡一向娇憨开朗,若不是心里真的怕了,绝不会哭得这么伤心。
说来说去,都是自己这个做母亲的不好,没有照顾好她。
母亲越想越是心疼,语气又轻柔了许多:“好囡囡,你父亲一大早就去请大夫了,放心吧,母亲很快就好起来了。”
顾重阳伏在母亲怀中,欲言又止,其实不用请大夫啊,我就是大夫,我也可以治好您的病的。
可她却没有说。
“父亲怎么去了那么久?”顾重阳闷闷道:“这都下午了。”
提起父亲,顾重阳心里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
父亲是侯府庶子,却拼命读书,考上了进士。没有想其他的侯府庶子那样被养歪,也不曾成为走鸡斗狗的纨绔子弟。他依靠自己的能力获得官位,一路做到小九卿的之一的国子监祭酒。别人提起父亲,总是有很多赞美之词的。她心里也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而骄傲。
可她对父亲却又有许多的怨恨。怨恨他在母亲死后对自己漠不关心,任由继母磋磨自己。
“你这小没良心的!”母亲半是埋怨半是宠溺:“你父亲为官清廉,两袖清风,最怕的就是给别人添麻烦。咱们这一路上,既没有打庆阳侯府的名号,也不曾拿你父亲的官身出来找方便。可你父亲却为了你,去拜访沧州府的知州,这才请了沧州府的名医李杏春老大夫来给你看病。若不是如此,你哪能好得这么快?”
看来这件事情是真的,前世葛碧莲进门之后就曾不止一次对外人说过这件事。还说因为父亲疼爱自己,所以她对自己并不敢严格管教,这时候,就会有人安慰葛碧莲说后母难当之类的话。
顾重阳那时候只觉得葛碧莲口蜜腹剑,用心险恶,故意编了瞎话来骗众人。
可此刻听了母亲的话,顾重阳才觉得,或许父亲是真的很疼爱自己。
或许,他是受了继母葛碧莲的哄骗,所以才会对自己视而不见。
顾重阳抛开心中杂乱的思绪,问母亲:“既然李杏春老大夫医术如此好,为什么不让他帮母亲看病呢?”
“傻孩子!”母亲听着她的话,不由解释道:“李杏春老大夫是致仕的前太医院院使,可不是谁都有资格请他看病的。因为他刚巧在泊头镇喝喜酒,所以你父亲才能请的动他。他给你诊过脉之后开了方子就回去了,那时候我只是咳嗽,并不十分难受。本以为歇歇就好了,却没想到病体渐重。你父亲早上去请他,才知道他已经回沧州县了,所以,你父亲只得亲自去沧州县请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就该回来了。”
听了母亲的话,顾重阳的心渐渐放回到的肚子里。
李杏春老大夫既然做过太医院的长官,应该是有真才实学之辈。他的医术一定十分高明,母亲的病应该没有大碍了。
她虽然会医术,可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跟母亲说呢。贸然出手,只会引起母亲的怀疑。
她虽然听人说过这世上有借尸还魂这件事情,但是却从没听说可以还魂到自己身上,而且还是时光逆流,回到小时候。
自己重生的事情,实在太过荒诞。若不是自己亲身经历,别人跟她说,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虽然母亲疼她,可她并不想让母亲担惊受怕。必须要找个恰当的机会慢慢说给母亲听。
伍嬷嬷端着托盘走了进来,见了顾重阳,就嗔怪道:“小姐,怎么乱跑,可吓坏嬷嬷了。”
顾重阳站起来,脸上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嬷嬷,对不住,是我不对。”
伍嬷嬷又是诧异又是高兴,激动的手都不知道放哪里好,半天才感慨道:“小姐长大了,夫人以后可不用再操心了。”
顾重阳转头去看母亲,母亲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看着自己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
顾重阳不由眼睛发酸,自己什么都没做,不过是对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母亲就这么高兴……那自己以前该有多顽皮啊,母亲一定费了很多心。
“母亲,我长大了。”顾重阳挺直了胸脯道:“我以后都乖乖听话,好好孝顺你。”
母亲听了这话,脸上的喜悦更甚,正欲说话,就听到外面传来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
“我们重阳长大了,只孝顺母亲,不孝顺父亲吗?”
母亲忙欲起身,来人已经快走几步至床边,轻轻按住了母亲的肩膀:“夫妻俩,何必如此生分?这里并无外人,快别起来了,好生躺着。”
声音十分的温柔。
母亲没有想到父亲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出这番举动,不由微微红了脸,神色有些闪躲。
见女儿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二人,母亲越发不自在,忙推了推顾重阳:“刚才不是还惦记着父亲吗?怎么此刻见到了父亲却傻了?快给父亲请安问好。”
“见过父亲。”顾重阳木然地给父亲行礼,举止僵硬,眼神晦涩。
父亲皱了眉头,担忧道:“不是说已经退烧了吗?怎么还这么没精打采的?”
说着,就伸出手去要摸顾重阳的额头。
顾重阳却往后一退,坐在了母亲的床边。
父亲的手落了空,母亲忙道:“这孩子,今天情绪有些不对。”
伍嬷嬷忙解释道:“是撞了祟了,奴婢已经送了祟了,明天就好了。”
父亲却不在意地走到顾重阳身边,笑着问她:“是不是生父亲的气了?我是去给你母亲请大夫,并不是出去玩不带你。我买了金丝小枣,等会让伍嬷嬷拿来给你。”
沧州府的金丝小枣,闻名全国。
她知道,父亲这是把她当怄气的小孩子来哄。
顾重阳抬头,正对上父亲含笑的双眸。
儒雅成熟的成年男子,温润的模样,和蔼可亲的笑容,这跟自己记忆中的可一点也不一样。
在她的记忆里,父亲很少跟自己说话。偶尔说上几句话,也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淡漠又平静,好似在看一个毫不相干之人。
他唯一一次情绪外放,就是继母污蔑她偷东西。他根本不听她解释,不仅不问原因情由,反而暴跳如雷地给了她一巴掌,并让她去跪祠堂。
顾重阳永远都忘不掉他当时看自己的眼神,好像她是他身上的污点,令他蒙羞,恨不能擦去抹掉永远不被人知道才好。
那眼神中的厌恶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从那以后,她与父亲形同陌路。
眼前这个男人与记忆中的人交叠重合,顾重阳有一瞬间的迷茫,父亲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和蔼可亲的,冷漠无情的,到底哪个才是他的真面目?
顾重阳犹自思索,父亲已经慈祥地拍了拍她的头,对母亲道:“李老大夫已经来了,我这就请他进来。顺便让他给重阳再看看吧。这孩子,恐怕还没好利索呢。”
母亲担忧地看了一眼重阳,无声地点了点头。
李杏春老大夫是个六十开外的老者,身体笔挺,表情严肃。
与顾重阳的师父有几分相似,顾重阳一见就心生好感。
见顾重阳盯着自己瞧,李杏春老大夫就点了点头道:“看来小姐已经大安了。”
“已经都好了。”顾重阳屈膝行礼,客气道:“多谢您妙手回春,我才能大病痊愈。”
这两句话不像十岁的孩童能说出来的,母亲闻言十分惊疑,一双眼睛盯着顾重阳瞧个不住。
父亲却毫无所觉。
李老大夫则以为顾重阳这么说是大人教的,满意地点了点头:“府上簪缨望族,顾大人又是进士出身,小姐的教养十分好,不愧是大家闺秀。”
父亲谦虚中带着几分得意:“小孩子家不懂事,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
他以为这是母亲教的。而母亲听了,则以为是父亲教的,脸上惊疑的神情渐渐敛去。
这一切顾重阳却毫无察觉。
一番寒暄之后,略问了几句,李老大夫就开始给母亲号脉。
“这是路上疏于保养,受了风寒,寒气入肺所致。”李老大夫沉吟着说道:“不是什么大症候,我开个解表散寒、温肺化饮的方子。”
顾重阳闻言不由大急!
她跟母亲亲昵的时候,偷偷给母亲号过脉,母亲的确是受了寒邪,不过寒邪只在体外,只要不再受寒受风,不药就可痊愈。
真正让母亲咳嗽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生病,母亲照顾自己,不眠不休太过劳倦,以致肺部阴阳失调。
这个症候需要服用润肺宣肺的药,多休息,根本不能用散寒的温热之药。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若母亲真服了错误的药,不仅不会痊愈,反而会越来越严重。
顾重阳心头不由一个咯噔,是不是就因为这样,所以母亲才会落下病根,最后不治身亡的呢?
她越想越觉得事实就是如此。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走上前世的老路。
她必须要阻止父亲与李老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