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之后,便一天热似一天。往往是昨天刚铺的凉箪,夜里睡着还有些凉意,第二天中午就热得要用冰盆了。
年年如此,今年的炎热更盛往年。
暑气逼人,别说是富贵豪门的王孙公子、公卿子弟,就是家有闲余的小商户,此刻也躲在阴凉的地方消暑。
连皇帝都避到了承德避暑山庄。
虽然都是仕宦公卿,可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跟皇帝随行的,剩下的那一部分人便带着自家上下人口到郊外的别院避暑。
京郊良乡,就有一片延恩侯贺家的田庄,田庄上一幢三进五阔的宅子,便是贺家的别院。
这别院可不是贺家避暑用的,良乡田庄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这别院里住着的是延恩侯贺家正正经经的侯夫人。
天气炎热,顾重阳穿着兰色窄袖上衣,翠蓝马面裙,快速出了大门。
她身后跟着两个丫鬟、两个妇人,三个年老的婆子。
两个丫鬟手中都捧着雕红漆海棠花茶盘,一个茶盘上放着一套成窑五彩茶壶、茶盅,另一个捧着一碟豌豆黄、一碟芸豆卷。
后面的两个妇人与三个仆妇则拎着篮子,挎着筐。
走出门口,一股热浪就扑面而来,才走了没多久,顾重阳的额上就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子。
极目望去,入眼的全是金黄色的麦田,田庄上的佃户正热火朝天地收割麦子,明晃晃的镰刀割在麦桔上发出“嚯嚯”的声音。
一阵风吹过,热浪灼人。金黄色的麦子也随着风起起伏伏,煞是好看。
顾重阳环顾左右,见百米远的路边两个高大的杨树郁郁葱葱,地下一树的阴凉,就回头吩咐道:“我们到那里去吧。”
一行人迤逦走到树下,丰茂的树叶遮住了炎炎烈日,夏风吹过,树下阵阵清凉,树叶哗啦啦作响,酷暑也消了很多。
就这一会的功夫,已经有人拉了满车的麦子从田里运往麦场上。前面的人拉,后面的人推,还有两个没穿衣服的小孩子跟着车,等着捡车上掉下来的麦穗。
走到顾重阳面前,一行人就停下来。
那拉车的佃户就咧着嘴笑着给顾重阳作揖:“贺夫人,多谢您昨天派的消暑汤。这会子这么热,您怎么不歇着?”
他黑黑的脸膛,笑的时候露出一片雪白的牙齿,有一股庄户人家特有的憨厚。
顾重阳看着心情大好:“今日比昨天更热些,我做了治疗中暑的药丸,一会派发给大家。”
佃户娘子就笑道:“夫人您真是菩萨心肠,佃租收得比别人少,还总是派药派水的。前前后后的田庄,谁不羡慕我们有福气,摊上您怜老惜贫的主子。”
佃户娘子说得是真心话。
自打顾重阳来了,赶走了原来那个总是欺压他们的庄头,租子又不怎么收,还时常找名目派钱给他们。就是病了,顾重阳还亲自给佃户们治病,不仅不收钱,还免费赠药。
这三年来,他们的日子着实好过了很多。
这样的主子,十里八乡打着灯笼也难找。
顾重阳笑笑,没有接话,而是吩咐身后的丫鬟道:“包两丸药给这位娘子。”
佃户娘子双手接过药,感恩戴德地谢了半天。
顾重阳笑道:“不必客气,你们忙,快拉麦子吧。”
她这一笑,说不出的端庄秀丽,竟比画上的人还要好看,佃户娘子不由看了个眼直。
佃户见自家婆娘傻了,忙顺着她的眼光看去。
只见贺夫人乌压压的头发如上好的缎子,白莹莹的肌肤就像白瓷碗,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眼睛好似一汪盈盈的水。
将将只瞟了一眼,佃户便觉得脸上一热,心头也突突直跳。
他立马低了头,呵斥道:“药拿到了,杵在这做什么,赶紧走,别耽误后面的人领药。”
佃户娘子这才如梦初醒,一回头,见身后果然排了长长的一个队伍。
佃户娘子手忙脚乱地收起药,推着车子走了。
走了没多远了,她回过头来。见顾重阳肌肤盛雪,气质高贵站在那里派药。风吹的她青丝舞动,衣袂飘飘,心里又是羡慕又是怜惜。
羡慕她锦衣玉食,呼奴唤婢;怜惜她大好年华却没个知冷知热的男人疼爱。
这样菩萨般心肠的人,仙女一样的容貌,哪个人见了不爱?怎么延恩侯就这么狠心,送到庄子上就是三年。听说,延恩侯宠爱二房,不喜欢这位夫人,所以才逼的她来了田庄。
佃户娘子又是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人还不喜欢,难道那二房竟比这位夫人还要漂亮标致?
佃户娘子又回头看了顾重阳一眼,摇一摇头,叹了一口气,将心神放回到麦车上来。
顾重阳按人头派药,每人一丸。
领药的队伍越来越长,不一会,两个篮子就空了。
她们总共做了五百丸药,刚才已经派了一百丸。
顾重阳看着长长的队伍人头攒动,粗粗估略了一下,恐怕不止四百人。
抢收就是与天抢时间,麦子熟了必须立马割掉,晒好,收起来。否则一场大雨下地,麦子淋了水,一年的收成就打了水漂了。
这些佃户宁愿耽误收麦也要来领药,对于顾重阳来说,这是对她的肯定。
越是这样,自己就越不能辜负这些人的信任。
今天的药不够,若是那些人辛辛苦苦排到最后却没有领到药该多失望?
顾重阳略想了想,就对身边的大丫鬟霜儿道:“你去数四百个人头出来,告诉他们,这四百个有药。后面排队的,就说今天领不到了,改天再来领。”
霜儿领命而去。
突然,队伍中有个人直直地倒了下去,原本有序的队伍一下子变得凌乱起来。
顾重阳忙高声道:“他这是中暑了,快把他抬到这树荫底下来。”
佃户们这才反应过来,三四个孔武有力的汉子将那晕倒的人抬到了树荫下。
顾重阳忙命婆子拿了药丸给他喂下,又吩咐婆子给他凉水喝,用湿了水的帕子搭在那人额头上。不一会,那人便幽幽转醒。
顾重阳松了一口气,对众人说:“无事了,继续派药吧。”
她的话刚落音,一个刚留头的小丫鬟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她气喘吁吁,声音洪亮中带着几分喜悦:“夫人,夫人,侯爷来了。”
这一句话令人群哗然。
延恩侯并不常来,一年半载才会来一次。
这一次来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他回心转意要接这位夫人回京城?
那他们以后岂不是得不到免费的药了,以后看病又该找谁呢?
安静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顾重阳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除了包药的手顿了顿之外,再无其他反应。
“侯爷有没有说他来做什么了?”
她语气很冷淡,好像在问一个不相干的人。
那小丫鬟愣了愣,道:“侯爷……侯爷没说,只说找您有事。”
因为感受到顾重阳的冷淡,小丫鬟语气中的欢喜也淡了很多。
她不过才买进来两个月,侯爷就是有事情也不会跟她这个小丫鬟说呀。小丫鬟心里嘀咕着。
顾重阳站了起来,对丫鬟仆妇吩咐道:“你们继续派药,我去去就来。”
又对那小丫鬟道:“你在这里给她们搭把手。”
她走出人群,见院子门口果然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跟三匹骏马,心头不由生出一阵厌恶。
难道柴惜月又跟着贺润年一起来了?
上一次她来挑衅,自己狠狠地羞辱了她,难道她还不乖觉?
自己已经避到庄子上来了,她还要如何?非逼死自己不可?
从前在京城,她顾念着贺润年,怕在他面前落下善妒的形象,哪怕心里滴血也要笑盈盈面对柴惜月。柴惜月也惯会做戏,人前总是姐姐长、姐姐短,低眉顺眼地服侍自己。
可等贺润年不再跟前的时候,她两个就像乌眼鸡一样仇视彼此,恨不能扒对方的皮,吞对方的肉。
后来,舅舅家倒了,她就没了靠山。
她到了庄子上,贺润年身边没有旁人,只有柴惜月一个女人,一颗心就渐渐地扑到了柴惜月身上。
一开始,顾重阳还期待着贺润年能接自己回京城,每一次柴惜月来耀武扬威,她总是逆来顺受。
可自打一年前,师父临终之际,痛骂了她一番,她突然就想通了。
师父说,人要自爱,方能被爱。失去了自我,就什么都不是。
可笑她爱慕了贺润年十几年,一直渴望得到贺润年的爱情,贺润年与她欢好的时候,她也以为贺润年是喜欢自己的。
其实呢?他喜欢的,不过是她的好皮囊罢了。
就因为贺润年喜欢温婉娴静的女子,在贺润年面前,她不敢高声说话,不敢恣意地笑,连打扮穿着都要模仿柴惜月。
她居然爱的那么卑微!
低到尘埃里,却得不到他一丝的真心。
他今天来,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他真的是来接自己回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