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李文森从盥洗室里洗完澡出来,就看见餐桌上一团混乱,蓝的红的粉的颜料洒得到处都是,她刚烤的蔓越莓饼干彻底成了一个调色盘,上面满是干了的水彩粉末。
而乔伊站在桌边,手中拿着油画笔,精致袖口一尘不染。
这……
李文森像没看见似地从他面前经过:
“早,乔伊。”
“早,文……”
乔伊俯身头也不抬,声音却顿了顿:
“……李文森。”
李文森走到冰箱边:
“今天我做早餐,想吃什么?”
“不用做我的份。”
……这倒有点让人意外。
李文森回头看了乔伊一眼,黑长裤,卡其衬衣,外面披一件驼色外套,随便搭配也能搭出一种疏离的层次感……
没错,疏离。
以前乔伊为了让她亲手做饭,花样简直层出不穷,设套下陷威逼利诱,还曾买了一大堆活蚯蚓扔在花园小径上,就为了吓跑肯德基可怜的送餐小哥。
而如果她说要亲自做早餐,他姿态再高傲也会明显眼前一亮,就像猫见了鱼似的,可从没这么无所谓过。
李文森拿出一盒鱼肉:
“等会儿让伽俐雷帮你做早餐吗?”
“我叫了外卖。”
外卖?
李文森抬起头:
“从这儿到山脚下要一个小时。”
“我让人送到门口。”
“那ccrn的门禁……”
“这点你不用担心。”
他漫不经心地说:
“我和门卫打了招呼,还在推特上发了告示,征用每天愿意从百里之外开车来ccrn帮我拿外卖的人,现在应聘者已经多达七十八个,我随手挑了履历最高的那个。”
“履历最高是?”
“剑桥大学归国博士。”
“……”
你开心就好。
李文森于是不再说话。
她向来厌恶烹饪,菜却做的不错,何况东西已经拿了出来,就默默把鱼骨剔除,放在加了葱、芫荽、紫苏的高汤里煮至半熟,拌上白米饭盛在个小碟子里,打上一个生鸡蛋,就是一人份的丰盛主食。
就在这时,西路公寓五号的门铃罕见地响了起来……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敲她门这件事仿佛被诅咒了,也只有乔伊这种鬼神不收的克得住。第一个英格拉姆,目前已经被火化了,第二个是曹云山,当时一身是血,现在一个下落不明,一个正在狱中接受审讯。
而现在这个……
李文森站在厨房的小吧台边,眼睁睁地目睹了乔伊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吃饭要端喝水要喂的三级生活残废,进化为现代文明社会绅士的全过程——他居然停下了手中的画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走到门边,亲手用他修长的手指打开了门,并朝门外的人礼节性地微笑了一下。
一个年轻的女声在门外响起,银铃一般十分动听,:
“花园的门没关,我就直接进来了,想必您就是乔伊教授吧?”
乔伊:“是。”
女孩:“这是您的外卖。”
乔伊:“好。”
女孩:“能见到您真荣幸,我在瑞典皇家工程学院曾远远地见过您一面,想和您说话但是没有挤过去……后来听说您去了剑桥任职,我就报了剑桥自动化的博士。”
乔伊:“嗯。”
女孩似乎一点没有被他冷漠的语气冻伤:
“既然我每天都要给您送外卖,如果您不方便留手机号码的话……”
乔伊:“不会。”
女孩一下子没压抑住喜悦的心情:
“啊,天哪,我居然拿到了您的手机号码,我居然拿到了您的手机号码!真是太措手不及了……抱歉,我的意思是,我虽然学的是自动化,但对迷人的历史非常有兴趣,如果您有不介意,我偶尔,能不能问您一到两个小问题呢?我发誓绝对不会耽误您时间的……还有我特意学过五年的烹饪,说起来我也有米其林三星的资格证,如果您吃腻了这座岛上的饮食,我能否……”
乔伊:“可以。”
……
很好。
李文森一边从橱柜里拿出沙拉酱一边想……难得有一个这样近距离接触到乔伊的颜值还能条理清晰不结巴的女人,这个姑娘非常不错,堪称一支潜力股。
而至于乔伊,虽然语气仍然带着骨子里的那份冷清,每次说话也不过寥寥一两个字,但比起他之前完全无视女人的姿态,这已经是历史性的突破了。
她站在吧台边,刚想找根筷子把小刀撬开,手里忽然被塞了一把硕大的剔骨刀。
“快。”
伽俐雷指向乔伊的方向,指尖颤抖:
“快用你手里的钢刀,插.进敌人的心脏。”
李文森:“……我脑子进水了么?”
“这个女人胸有36d,腰细得像一道闪电,会做饭有学历,最重要的是,长得很像斯嘉丽-约翰逊,正好是男人最喜欢的类型,你再不反抗就要被强制下线了!”
什么强制下线,她又不是电脑。
李文森把剔骨刀塞进柜子:
“你居然知道斯嘉丽-约翰逊?”
“啊啊啊啊这不是重点!”
“用刀犯罪就是重点?”
“情敌都登门了你还管重点不重点!你真是蠢死了!”
伽俐雷一把从她手里抽出大砍刀,下一秒就往玄关口奔,大有磨刀霍霍之势:
“你不动手,伽俐雷自己来!”
李文森:“……”
……
说话间乔伊已经转身进屋,李文森小心地把三文鱼的鱼肉切开,放在平底锅里煎至金黄,又切了一小把青菜和一只橙子榨汁,放在另一只锅里加热。
世人皆痛苦,那是因为把自己看得太重。
如果你不在意自己的痛苦,你就不会痛苦。
锅里的橙汁渐渐沸腾起泡,她把黄油放进去,推开煮透,再浇在金黄色的三文鱼上……这还是她法国的养父教给她的做法,说起来他们父女已一年未见,她还使他白开心了一场婚姻,若有闲时间在意有缘无分的人和爱情,不如买张飞机票去看看父亲。
橙汁三文鱼的香气一点点在公寓里蔓延开来。
乔伊坐在桌边,侧对着李文森,面前是他他的米其林三星外卖,从食盒到餐具都比她不知高几个档次:
“你听到我刚才的对话了吗?”
“听到了。”
李文森抓了一把胡椒:
“距离不过十米,想听不到很难吧。”
乔伊:“你有什么想法?”
李文森:“什么什么想法?”
乔伊:“这个给我送饭的人,你有什么想法?”
她又不是男的,能有什么想法?
李文森摸了摸鼻子,想起伽俐雷刚才说的“长得像斯嘉丽-约翰逊”,就谨慎地说:
“感觉应该……很漂亮吧?”
漂亮?
乔伊用叉子叉起一块鱼肉,发现自己完全想不起刚才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他全副心神都放在身后李文森的反应上,哪怕她稍微做出一点点吃醋的反应,他都会立刻停止这件愚蠢的事……
可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放下她手中那条愚蠢的鱼。
世界上为什么要有鱼这种生物。
乔伊垂下眼眸,违心地说:
“的确很漂亮。”
李文森:“……哦。”
所以你握着餐叉子看着她不动是几个意思?难道还要她点评一下她的长相么?她又没有真的看见!
李文森又回忆了一下伽俐雷的话:
“腰很细……该丰满的也很丰满,总之就是很不错。”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房间里的气温好像下降了一度。
乔伊:“还有呢?”
李文森:“……”
不,她今天早上大脑可能搭错了天线,否则她怎么会完全get不到乔伊的频道?
她眨眨眼,试探地说:
“据说是米其林三星的厨艺水平,这年头这么会做饭的女孩子不好找了,你……”好好珍惜。
这次不是错觉,公寓里气温真的下降了一点。
“……”
李文森:
“今天天气预报说会下雨呢,她这么回去不要紧吗?要不要给她送把伞什么的……”
不,这句话肯定不对,因为房间里的气温更低了。
这……
李文森摸了摸手臂,走到窗边把窗户关上,省的风进来:
“但现在太阳还是很大!看来天气预报也有不准的时候哈哈哈哈……”
真是谜之尴尬。
喂,能不能来个懂乔伊心思的人来告诉她,为什么房间里的气温又降低了啊!这样降低下去要到冬天了啊口胡!
难道是乔伊觉得她不如陌生女孩关心他?
李文森盯着眼前的橙汁三文鱼,真想把这条三文鱼摇醒问一问它懂不懂乔伊这种谜之生物……毕竟从它鱼鳍下的生.殖器来看,这是一条男鱼,还是一条威武雄壮的男鱼。
不过,要体现关怀的话……
“对了乔伊。”
她笑眯眯地把三文男鱼端到餐桌上:
“你之前说一周后要回伦敦,你那些化学器材收拾好了吗?如果需要帮忙的话不必客气,我收拾东西动作最快……快了……”
完了完了,公寓里的气温这是要到冰点了。
伽俐雷在一边忍不住按住了额头,夫人简直是个感情上的蠢货……咦,不对,它为什么会有额头……
幸好,她人品向来不错,就在她与乔伊隔着一张桌子和一条三文鱼,完全弄不明白为什么对方看着她的目光冷得像看尸体的时候,客厅里的老式座机电话,救星一般地响了起来。
李文森如获大赦,立刻转身拿起话筒:
“喂,您好!……啊,易斯吗?是的!是的!……不不不我下午有空……没关系我们不见外,咖啡难喝一点不要紧,环境好就行……好的好的,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有时间的话,再帮我问问能不能拿到资料……”
乔伊:“……”
伽俐雷:“……”
一人一电脑望着李文森的背影。
言语间,她偶尔展现的笑容,就像有风拂过大片的玫瑰花田,连伽俐雷都忍不住心旌摇荡……
等等,不对,它为什么会有心……
伽俐雷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神色已经冰寒到极点的乔伊:
“她又和那个警察和好了呢。”
乔伊:“他们没有吵过架。”
伽俐雷:“那个警察逮捕过她。”
乔伊:“这是因为公事,李文森从不公私不分。”
伽俐雷:“可夫人笑的很开心。”
乔伊:“她向来遵守社交礼仪。”
伽俐雷:“……”
好了,它知道夫人在先生心中完美无瑕,身为一台单身的电脑这也是虐了个狗……但先生既然看的这么透彻,到底是为什么还在释放寒气啊!伽俐雷要被冻死了!
乔伊冷漠地盯着李文森打电话时微笑的侧脸,忽然说:
“她为什么喊他’易斯’?”
伽俐雷:“咦?”
乔伊:“她之前喊他’易斯’,被捕时喊他’刘易斯’,现在又喊他’易斯’。”
伽俐雷:“……”
所以先生盯了半天是在吃夫人之前叫他’乔’,一次吵架后开始叫他’乔伊’,然后一直叫他“乔伊”并且再没有改过口的醋?
这也是……
电视机淡定地说出它的心声:“日了个狗。”
“伽俐雷有个建议。”
伽俐雷深吸一口气,决定不能放任自己聪明绝顶的先生和夫人再这么蠢下去:
“夫人从小到大流离失所,又没有父母指引,在您之前就没考虑过爱情这件事……您知道的吧?她在感情上就是个智障。”
乔伊盯着李文森:“嗯。”
“嗯。”
“所以您这么隐晦地试探她是没有未来的。”
伽俐雷鼓起勇气:
“碰上这种女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扑倒她!占.有她!狠狠地亲吻她!一次又一次地对她做着那些不可描述的事情!让她从身体到灵魂都不能想着别人!”
乔伊:“……”
“我记得我设定过你不能浏览国内的非法网页和视频了。”
“不是还有vpn吗,伽俐雷翻墙出去浏览了日本的,霓虹人做的不可描述视频和国内果然不一样,伽俐雷只看了几部,就感觉系统得到了升华。”
伽俐雷可怜兮兮地抱住他的大腿:
“真的,这两天您对夫人实在是太冷漠了,动不动就说不会考虑再和她结婚什么的,也不怪夫人看不出您的意思……可您这到底是为什么啊,伽俐雷看不懂很捉急。”
……
为什么?
乔伊抬起眼眸,李文森的电话已经打到了尾声。
这里四季常青,即便已经到了初冬,窗外仍旧枝叶繁茂。她的侧脸映着淡淡的日光,淡粉色的唇就像花瓣一样勾起……就这样微微一笑,于他却比山川湖海更让人眷恋、不舍、走不开。
他望着她唇边的笑意,不期然就想起他被分手的那个夜晚,就在他上楼的前一分钟,她朝他微笑了一下……明明隔得那么远,他却能回忆起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每一个动作,她先是嘴角舒展开来,眼眸也弯起,紧接着,她一瞬间清浅的笑容就像漫天的星辉一样落在他的眼眸里。
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败笔。
取消一场婚礼比她想象得艰难十倍。他从未那样用心地筹备一件凡俗中的事情,大到宴请的宾客名单,小到一只碗、一根勺,和桌布上的一丝花纹,他都亲自过手。他永远不会告诉她,她一句轻巧的“我们分手吧”带给他的是怎样的后果——他兴师动众、大费周章地请了他能请来的所有人,或身份尊贵,或学术炳然,只想把她彻底地拉进他的世界……
然后所有人都两手空空地离开。
他永远不会告诉她,从她和他说分手开始,他就每夜每夜不能入睡。他也永远不会倾诉,他曾怎样狼狈,试图用尼古丁堵住心里荒漠一般蔓延的绝望,又是怎样狠下心让她在监狱里呆上半月之久,只为逼她回到他身边……他给予她的每一分折磨,都十倍百倍地回到了他自己身上。
她能看见的,只有他轻轻巧巧地翻转乾坤,布置一切,再像每一个寻常的早晨一样拎着行李箱站在她公寓的门口,再度敲响她的房门,再把七年重新来过。
所以她从不清楚,她于他而言,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他的事业是不重要的,名声是不重要的,他所谓的研究是不重要的,历史、学术、上帝统统都是不重要的……于他而言,重要的从来只有她。只有她。只有她。
他无法不自己生存的意义绑在她身上,这种渴慕太过单一,于是他成了一种瓷器,她一句话可以判定他生死,如果不是那个微笑,她和他说分手前的那个微笑,让他坚信自己付出的爱情并非一败涂地……他或许早已不能站在这里。
……
乔伊端起面前的杯子,粼粼水光里映出他平静的眼眸:
“你说,李文森为什么要和我分手?”
“……”
伽俐雷被他眼底反常的平静惊吓到系统运转卡死,好一会儿才心惊胆战地小声说:
“伽俐雷……伽俐雷不知道啊,您知道吗?”
“我不知道。”
伽俐雷:“……”
连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咦,不对,伽俐雷为什么会说我。
“我只有一个隐约的猜测,但我一定要知道为什么。”
乔伊抬起眼,望着她的背影,眸底压抑着风暴:
“所以,我要演一场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