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间已经很晚了。ccrn有严格的门禁规定,但这次规定都失去了效用,刘易斯不过打了一个电话,就轻而易举地把她和沈城带离了那里。
李文森第一次见识到,这位年轻人手中隐藏的庞大资源。
一辆私用沃尔沃停在半山腰处,一路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
凌晨1:30分,审讯室。
光秃秃的四面墙壁之间只开了一盏灯,正对着她的脸,刘易斯拉了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抱歉不得不和你处在这样面对面的境地。”
“工作需要,不必道歉。”
他看向一边的警务员:
“请帮这位小姐取下她的手铐。”
“不用。”
李文森垂眸望着盖在自己手腕上的风衣外套,抬起头时居然带着微笑:
“我看见你逮捕令的签发日期是一月十八日,正是西布莉死的那一天。我很好奇,你长官谢明的大脑到底是被哪头刚从生物车祸现场逃出来的牛踢了一脚,才会把一个完全没有出现在现场的人列为头号嫌疑人,又在同一天把同一个嫌疑人聘请为同一宗案件的审讯师?”
刘易斯:“……”
站在房间外正全程观看审讯的谢明:“……”
这个比喻有点辛辣。
副警务处长是警察里第二高的头衔,警署里权力最大的是警务处长,谢明比他们权利都大,是总警司,在警察的等级制度里能排到第四级。西布莉死的时候她和乔伊来到案发现场,这位谢明就曾意味深长地说过一句“像乔先生这样漂亮醒目的年轻人,只要见过一次,我一定不会忘记”。
警务处在西布莉死亡当天就签发了对她的逮捕令,又在同一天聘请她为西布莉案件的审讯师,这事确实蹊跷。
刘易斯没有回答她的话,手肘放在桌子上。
四面是密闭的灰色墙面,阴郁又充满压迫感。
“你说你没杀沈城,今天为什么要偷偷溜进他的办公室?”
这是……
李文森眯起眼,职业习惯又来了,脱口就是一句——
“反对。”
“反对。”
她话音未落,审讯室的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
警务处特有的案卷气息铺面而来,逆光中,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衫,背着个毛茸茸的小羊皮书包,踢着一双沾满泥渍的马丁靴,懒洋洋地走到刘易斯面前:
“沉默权规则,刑事案件中犯罪嫌疑人而被告不能自证其罪,既然是警务处申请逮捕我的委托人,必须先出具相关证据,否则我的委托人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随即他转向李文森,一脸恨铁不成钢:
“我和你说了一百遍,我来之前别说话!别说话!那个谢明一肚子坏水,这个刘易斯也不是什么好鸟,没乔伊你这种小虾就等着被剥一层皮吧,这到底是你梦游听不见,还是幼儿园语文没学好?”
被一句话同时秒杀的刘易斯、谢明、李文森:
“……”
……
李佩是之前西布莉审讯中替陈郁辩护的律师,因为懒得出门,多用电话开展业务。如果说李文森和沈城的关系是水火不容,和律师李佩的关系就是针尖麦芒。
果然,李文森一听这话就笑了:
“抱歉,我和你平时的客户可不一样,刚才我与已经大致弄明白了,凶杀案根本是这宗案件里的引子,他们真正的目标是……”
李佩:“没有蛀牙。”
李文森:“……”
他严厉地白了她一眼,从自己包里拿出一张折叠椅,老人钓鱼用的那种,一边打开一边说:
“我就知道警务处不会给律师留座位,谢明太特么扣门了,还好我早有准备……”
站在门口的警务员默默帮他搬了一张椅子过来。
李佩抬头望着他,半晌拍拍他的肩膀:
“你能成大事儿。”
警务员:“……”
刘易斯按了按太阳穴……李文森说的没错,凶杀案的确只是他们的引子,否则也不会放着李文森整整一年不进行逮捕。警方盯ccrn很久,沈城和西布莉的死亡一定和ccrn传说中秘密进行的研究有关,而李文森是研究所里和沈城关系最不寻常的一个,他原本想在李佩来之前先从她嘴里挖出些线索,但李文森实在滴水不露,一个人就已经够难对付。
而这两个人凑在一起,一个比一个不按章法,画风诡异多变,根本预测不了。
比如之前他们对陈郁的审讯。
李佩是陈郁的辩护律师,李文森是主审人,但他至今无法肯定,李佩究竟是帮陈郁,还是根本就只为了在两人一唱一和的红白脸表演之间,把真正的凶手,那个撞倒钟表从西布莉卧室窗户逃走的人,掩盖下去。
……
李佩从包里拿出录音笔,忽然想起什么,四下张望:
“咦,你的乔伊呢?”
“他走了。”
“去哪了?”
“不知道。”
“还回来吗?”
昏暗的灯光从她头顶倾泻而下,李文森平静地笼住宽大的衣袖,漆黑的眼眸里一片平静,宛若深深的水潭,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
“不会回来了。”
……
李佩不以为然地拿出自己的录音笔,摆好姿势,高冷地看向刘易斯:
“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
刘易斯朝他微笑了一下,居然没有把手里的钢笔直接扔到他脸上去,只是翻开面前厚厚的档案。
——审讯心理学之二。
不管警方手里真正有多少证据,审讯时手里都是厚厚一叠,不明就里的人很容易被这种阵仗整蒙,以为警方手里有很多资料。
但像李文森这样熟门熟路的,就明白这些小tip都在人家的审讯技巧手册里写着呢,连派出所看门的保安都人手一本。
“我们先从今天的谋杀案开始。”
他转了一下手中的笔:
“你为什么偷偷潜进沈城的办公室?”
李佩:“请对方注意措辞,你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的委托人是’偷偷潜进’沈城办公室。”
李文森:“我的确是偷偷潜进沈城办公室。”
李佩:“……你能不能当场打我脸?”
李文森:“不能。”
刘易斯:“擅闯目的?”
李文森:“你也听到我刚刚和乔伊的对话了,我明天有一场婚礼,打算逃婚,但我的护照在沈城那里,我别无选择只能溜进他的办公室。”
李佩一下没反应过来:“逃婚?什么逃婚?”
可在场的两个人没人关注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有他的钥匙?”
“关系好。”
“你为什么有他的指纹?”
“关系太好。”
“关系这么好,他却宁愿让你爬七楼的窗户也不把门钥匙给你?”
“生活情趣。”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
“真相就是真相,我不care你相不相信。”
“……”
刘易斯眯起眼看了她一会儿:
“你们时常吵架?”
“是。”
“你刚说你们关系很好。”
“不打不成交。”
“你们是情人?”
“不是。”
“不是情人,他却把连通自己卧室的指纹钥匙都给你?”
“沈城卧室有另外一道锁,以前他会关上。”
“你们没有任何的暧昧关系?”
“是。”
“沈城手臂上为什么刻着你的名字?”
“我又不是沈城,怎么知道?”
刘易斯转了一下笔,神色莫辨:
“沈城在今年年初是不是要砍你的课题?”
“是。”
“为什么?”
“经费紧缺。”
“我知道很多科学工作者视自己的研究为生命,你在课题被砍以后,似乎就没有主动联系过沈城了?”
“别开玩笑了,刘易斯。”
李文森平静地说:
“你在重案组待了这么久,最会看人,真的觉得我会因课题被砍,就下手谋杀?”
“我在重案组待了这么久,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就是永远不要低估任何人。”
刘易斯抬起眼:
“你和他认识很多年了吧?”
“六年。”
“就我所知,能和沈城保持六年不间断联系的人不出三个,弄清楚沈城死亡真相对你脱罪也有莫大帮助,你对他手臂上刻着名字这件事怎么看?”
……典型审讯陷阱。
这句话看上去是为她着想,但如果她真的说出了自己对沈城手臂刻痕的猜测,就会被认为是潜意识想要“脱罪”,如果她说她毫无头绪,就会因不符合之前说的“我们关系好”被认为对警方有所隐瞒,也是有罪的表现。
李文森抬了抬手,手腕上冰冷的手铐铃铛作响,刚打算开口,就听一边的李佩懒洋洋地说:
“逮捕令的批准要求是有证据证明该项谋杀由我委托人实施,警方虽然出示了逮捕令,但至今未出示能直接指向我委托人谋杀西布莉、英格拉姆和沈城的证据,我们坐在这里没有提起诉讼,完全是我委托人为了配合警方查明真相,如果警方再强调沈城与我委托人莫须有的情侣关系或暗示这宗案件情杀的可能性,我方会援引《刑事诉讼法》第三十六条,申请先查阅你们的批准逮捕决定书、逮捕决定书、逮捕证,否则拒不接受非法审讯。”
律师查看材料,在法律上称阅卷权。
世界上的法律分为大陆法系、海洋法系、混合法系和英美法系,后者就是美剧天天上演的内容,律师可以自己调查证据来反驳检察官,看起来很*,其实很苦逼。而大陆法系又叫罗马法系,包括法国德国亚洲非洲近东,在这里律师权利受限,直到近年来中国通过新的刑事诉讼法修正案,这才逐步扩大了律师调取证据的范围。
……
李文森:“这就是我刚才想说的,你为什么总是把帅的台词抢走?”
李佩冷笑:“这种马后炮也是real让人嫌弃。”
而刘易斯不愧是李佩口中的大鱼,闻言只是笑了一下:
“逮捕申请材料马上会送过来,你之前说的事情我们也会继续取证,现在你是否介意和我们聊一下另外两宗谋杀案?”
“不介意。”
“一月十七号晚上你在哪?”
“西路公寓五号。”
“卧室?”
“阁楼。”
“做什么?”
“和乔伊下棋。”
“你办公室那台3d打印机是谁提议买的?”
“韩静薇。”
“可韩静薇说是你提议买的。”
“我之前提过一句3d打印的事,但我并没有说要买3d打印机。”
“你是个很好的心理学家?”
“谬赞。”
“心理学里是不是有一种可掌握的技巧,叫心理暗示?”
“你认为我暗示韩静薇购买3d打印机?拜托刘易斯,杀死英格拉姆的是3d打印□□,这件事乔伊一发现我就告诉你了。”
“3d打印的痕迹很容易辨别,你知道我们迟早会发现这一点,与其被动等调查,不如主动赌一把,反而更能洗脱你的嫌疑。”
黑色的钢笔抵在他的下巴,刘易斯勾了勾唇角:
“当然,这些只是可能性……沈城办公室的3d打印机是谁买的?”
“不知道。”
“你和乔伊原打算明天结婚?”
“不结婚我怎么逃婚?”
“乔伊的条件非常优秀,你和他相处七年,理应有坚实的感情基础,为什么不想嫁给他?”
李佩的目光也“唰”一下盯向李文森,探照灯似的。
“奥巴马的条件也非常优秀,我在电视上看了他八年了,理应也有坚实的感情基础,我为什么不想嫁给奥巴马?”
李文森忍不住笑了:
“相信我,乔伊可比奥巴马高冷多了,奥巴马好歹还会讲段子。”
“既然如此,一开始你又为什么答应乔伊的求婚?”
“反对。”
李佩敲了一下桌子:
“与案件无关,我的委托人拒绝回答私人问题……但这事儿老刘说的很对,乔伊除了眼光不行哪点不好,一朵鲜花就这么让猪拱了,猪居然还敢逃,真是小姑娘太年轻不懂这个世界的残酷。”
“……”
刘易斯按了一下太阳穴:
“你和乔伊下棋的那天晚上,你们的智能管家是否开了监控?”
“不清楚。”
“我们查到你那天晚上九点四十七分有在米歇尔处登记出门,十一点十五分才回来,这期间你在干什么?”
“拿外卖。”
“拿了一个半小时外卖?”
“我能给你肯德基送餐员的联系方式。”
“他只和你接触了几分钟,即便为你作证,也不能提供完整的不在场证明。”
刘易斯审视地看着她——他是个中国人,他的审视也带着一种中国式的审视。
“从你公寓到ccrn大门有二十分钟脚程,也就是说,你还有……差不多五十分钟的空白时间。”
而这五十分钟,刚好和西布莉的死亡时间重叠在一起。
……
门口站着两个警察,两个都是后面来的。小o在鉴定室里鉴定证据,之前的陌生大汉在解剖室里解剖沈城,居然是业内极有名气的法医。
李文森向后靠在椅背上。
她想起西布莉死亡前几个小时,她与她落满落叶的小径上相遇,告诉她,花园南面死了一只猫。
她想起同一天晚上她做的梦。梦里沈城用针从她眼底穿进,又从下巴下穿出来,她的手指因为剧烈的疼痛张开又握紧,而白色的房间在日光里融化,滚烫的液态混泥土滴落下来,烧着她的脸。
——她的确不止去拿了外卖。
……
李文森抬起眼眸。
审讯室里刻意明亮的光线那样耀眼,相似的地点,相似的场景,只是当时她是审讯者,现在她是被审讯者。
李佩似乎还想说什么,她伸手打断了他:
“一月十七号晚上你在哪?”
刘易斯扬起眉:
“你这是在反审讯我?”
“没错,如果那天晚上拿不出不在场证明的人都有嫌疑,那么你也有。我知道警务处一直盯着ccrn,西布莉又是这里的老人,你潜进西布莉的公寓里查找证据,不慎被她发现,与她产生纠纷,混乱中失手杀死了她,为掩盖罪行又把杀人现场故意布置成焚烧的样子……毕竟作为刑事科警官,最知道如何才能湮灭证据。”
李文森眼眸弯弯:
“抱歉,如果你不告诉我嫌疑何在,我就不会再回答你任何问题。”
……
空气里充斥着灰尘与金属的气息,这是警务处重大刑事案件专用的审讯室,在她之前坐过这个座位的人,活下来的没几个。
刘易斯盯着她,钢笔在白纸上飞快地写下“乔伊”两个字。
然后他站起来,朝门外走去,应该是找谢明商量,许久才走回来,手里已经多了一个文件袋。
“你要证据,我可以给你证据。”
他在她面前坐下,从一边拿出一把小刀,沿边缘划开封条,动作里有一种缓慢的压迫感。
“第一,你说你和沈城没有暧昧关系,我们却早已接到你某位不知名同事的报案,收到这个。”
……
他从袋子里抽出第一张照片。
照片里,洛夫手忙脚乱的身影定格在一瞬。
和他一起定格的,还有一封,她再眼熟不过的邮件。
“亲爱的文森:
要事约见,卡隆咖啡馆。中午十一点,来见见我好吗?带上你的鲜花、蜜糖和匕首。我请求你的宽恕,并再次恳求你的爱,以往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
永远爱你的
沈”
……
“有一次组长会议,你去逛书店了,没有来,洛夫把人类基因内嵌在猪的dna上,成功让那只猪长出人的心脏,他原本想要展示整体dna的编码情况,却不小心按错了文件。”
2016年3月7日,她和曹云山约在ccrn餐厅,他按了几下按键,把手机扔在她面前:
“结果,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个。”
……
她当时还疑惑过洛夫做了多年的教授,怎么会连ppt和jpg图片文件都分不清……李文森看着他手里的东西,神色不动,半晌微微笑起来:
“这是三月份的事了吧,可你们的逮捕令是在一月份签发的,我等了这么久,你就给我看这个?”
“当然不止。”
他拿出第二张照片,举在她面前。
……
李文森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几百张彩色照片中,他取出的那张正是西布莉的死亡现场,她至少看了几百次,这张却和她之前看到的每一张都不一样。
她睁大眼睛,眼底尽是不可置信。
《圣经》之下,地毯之上,凋落着几片蔷薇花瓣。
一样的手法,不同的罪名……西布莉焦黑的手指边,原本应当空无一物的地毯上,忽然多了一行血淋淋的字迹,在清晨的阳光中,连一根细小的沾血的绒线都清晰可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