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法医学家会告诉你,想要彻底把一个人烧成灰烬,只有两个方法。
第一个方法,和焚尸场焚烧尸体一样,先用汽.油淋浇,再喷.射高温火焰,头骨爆裂,肌肉成灰,肠子里的排泄物会呈喷泉状喷射出来。
——激烈、暴虐,毫无美感。
而第二种与第一种正好相反,是一种低温燃烧。火焰的温度能达到脂肪的燃点,却达不到木头的燃点。
这就是为什么,当他们到达西布莉的起居室时,会看到这样诡异的一幕——西布莉被烧成了灰,但她死前坐着的椅子,却完好无损。
罕见的死亡方式。
也叫——烛芯效应。
衣服被火点燃,皮肤焦化脱落,皮下脂肪液化,一部分像锅里的油一样沸腾起来,另一部分浸湿衣服,像蜡一样,源源不断地提供燃料。
而人,被慢慢包裹在厚厚的油层之中,变成……灯芯。
……
“嘿,年轻人,你知道吗?”
李文森拖了一条扶手椅,在陈郁面前坐下:
“我困了。”
“……”
“所以我现在给你一个选择,早点审完早点回家睡觉。”
她选择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你主动把真相告诉我,我们签一个认罪协议。作为回报,我帮你争取减刑,并承诺在以后的十五年里,每年带点水果去牢房看你。”
“……”
“别要求太高,你以为这是菜市场买菜能讲价呢,十五年已经很划算了,你狱里表现良好的话,十年就能出来。”
李文森倒在椅背上,一只手转着手机,不时拿出来看一眼:
“而如果你不签订这份协议,以你泄露国家资料加一级谋杀的罪名,能让你在牢房里算一辈子微积分。”
“你有证据?”
“目前没有。”
“那就没有什么好谈的,我不接受。”
陈郁盯着她漆黑的眸子:
“你太过善变。上一秒你还在控诉我是一个精神变态,眨眼之间,你又坐在我面前,笑眯眯地说我是个好人。”
“看来谈判破裂。”
李文森靠在椅背上,抱着手臂。
原先手上厚厚的打印纸,只剩下了最后一张:
“把我们就继续吧……综合你们所有人的证词,起火是十一点二十之后,但警方另外也确定,十点十五,有人进出过西布莉的起居室。”
那个被打翻的钟,恰好停在十点十五。
陈郁慢慢抬起头:
“你想和我说什么?”
“那个人是谁?”
李文森又看了一眼手机:
“或者我说得更明白一点,你混淆死亡时间,焚烧死亡现场,清理犯罪痕迹……你做这一切,是在保护谁?”
毕竟火除了赎罪的象征意义外,还有更现实的作用。
——破坏现场、消灭罪证。
“我申请保持沉默,因为我一无所知。”
“这是你今天说的唯一正确的一句话。”
李佩在电话里打了一个哈欠:
“而其实你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就是连这句话都不说。”
李文森手里握着手机:“喂,你们两个能不能配合一点?早完工早散伙好吧。”
李佩:“明明是你揪着我的委托人不放好吧。”
李文森:“我为什么要揪着他不放?你以为我一场审讯下来能拿多少钱?我的薪水还不如卖烤红薯的高呢。”
“……”
李佩愤怒地说:
“你居然敢在一个律师面前说你工资低?也太不要脸了。”
……
“嫌疑人律师和警方测谎师吵起来了,好像在比谁工资低,这是什么状况?”
英格拉姆一片茫然地望向守门的见习警察:
“我没看懂。”
“没看懂说明到目前为止,你还是个正常人。
见习警察平静地说:
“恭喜。”
……
“老实说,我没必要在这里听你胡扯。”
陈郁一手支着头:
“测谎结果不能作为呈堂证供,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真的是凶手,只要没有直接证据,警方就不能逮捕我。”
“是么?”
李文森静静地看了他三秒,忽然说:
“你有女朋友吗?”
众人:“……”
乔伊抬起头来瞥了她一眼。
然后他低下头,退出了手机屏幕上他用李文森的账号登陆的游戏界面,打开了safari。
陈郁:“这又是你的什么小花招?”
李文森:“打听一下个人情况罢了,说一下你又不会怀孕。”
陈郁:“……没有。”
“没有女朋友,男朋友总有吧?”
“……”
“男朋友也没有,那性.生活总有吧?”
“……”
“二十五岁还没有性.生活?”
李文森同情地看着他。
那表情,就像她自己有性生活一样。
“来,我帮你介绍一个吧,我觉得物理系的那个叫唐韭的研究生就很不错,虽然脑子不好使,但长得真让人移不开眼。”
“……唐韭是男人。”ccrn里只有李文森一个女人。
“那生物系的爱丽丝呢?”
“……那也是男人。”而且写作埃利斯。
“抱歉,听名字我以为是女的。”
李文森又瞄了一眼手机:
“化学系的李玮如何?”
“不如何。”
“数学系的呢?你的组长曹云山还单着呢,虽然是个男人,但相处时基本感觉不到这一点。”
“……”
英格拉姆默默地抹了一把脸。
刘易斯开始看自己的报告。
而乔伊的手指,正在手机上,以眼花缭乱地速度敲击着。
他原本只打算黑进了ccrn的化验室数据库。
但在听到李文森的话后,他手指顿了顿,又接着黑进了ccrn内部员工档案库,飞快地输入了两个字——
唐韭。
……
“别闹了。”
陈郁头疼地按住太阳穴:
“你到底想干什么?”
“和你聊聊宇宙星空人生哲理。”
李文森无辜地看着他:
“对了,你对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关系怎么看?我赌五块钱他们是情侣。”
“……”
“你不了解他们吗?没事,我们再来聊聊三千年前美索不达米亚古代速记员和南方古猿的关系。综合二者的相貌特征,如果他们结婚,我觉得他们生下来的就是今天的印第安人……”
“这根本就是两个物种。”
陈郁终于有点受不了:
“它们有生殖隔离,你的大脑进水了吗……”
李文森忽然伸手打断陈郁。
她手中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根据你自己的宗教信仰,你只在月圆之夜和月末两天出门。”
她盯着手机:
“所以你这个月,只有今天出门对吗?”
“哦,你又要和我聊宗教了吗?”
陈郁嘲讽道:
“对。”
“上个月?”
“没出门。”
“上上个月?”
“出了一次门。”
“去了哪里?”
“ccrn的自动贩卖超市?餐厅、图书馆。”
李文森抽出一张纸,在纸上简略地画出了从陈郁公寓到超市,再到餐厅的路线。
“路线是否正确?”
“没错。”
陈郁瞥了一眼:
“放心吧,我走的都是直路,ccrn到处都是摄像头,我绝无机会飞跃ccrn防护网,再去杀死西布莉。”
“也就是说,三个月来,你都没有出过ccrn?”
“对,ccrn里很多人都这样。”
陈郁说:
“所以我也很想知道,你为什么非要说我杀死了西布莉。西布莉的公寓在ccrn之外,而陈郁根本没有出门记录。”
“那可说不定,ccrn花园里不是还有一条猫咪小道,你可以爬出去。”
“那只是你无端的猜测。”
“曾经是我无端的猜测。”
“曾经?”
陈郁笑了:
“你并没有证据。”
“曾经没有证据。”
她蹲下:
“你的鞋真脏啊,都是泥。”
“因为我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清洗鞋子上。”
“我也这么想……抱歉,为了等这份报告,我和你扯的时间有点久。”
她把手机扔到陈郁面前:
“那么现在,你告诉我,既然你三个月都没有出过ccrn的大门,你鞋子上沾染的泥土成分里,为什么会出现杂交香水蔷薇的杂质?”
ccrn里,没有蔷薇,只有山茶花,对植物物种有严格规定。
而在两个月之前,乔伊坐在西布莉客厅的沙发上,他背后的花,就是杂交香水蔷薇。
“反对!”
李佩许久没有出现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份证据的合法性存在问题,因为从头到尾,测谎师都没有机会获取样本,更没有检测样本的时间,我有理由怀疑这是证据圈套。”
即没有证据,却假装有证据,把话从证人嘴里套出来。
“又想玩拖延这一招?没用的,李佩。”
李文森俯下身,笑眯眯地说:
“我当然没有机会获取样本,因为样本是乔伊博士获取的。”
李佩:“不可能,他什么时候……”
“都说了,你委托人试图用公式逆推起火时间是荒谬的,连我都能感觉到这一点,何况是乔伊?他可比我聪明太多。”
乔伊在走进审讯室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蹲到她身边,从陈郁口袋里拿出粉笔。
然后,一本正经地在陈郁错误的公式边,写下另外一个错误的公式。
……
“他这么无聊,只有两个目的。”
李文森站起来:
“第一,提醒我西布莉真正的死亡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二十分。”
这是乔伊通过尸蜡分析得出的结论。
“第二,靠近你的鞋子,采集你鞋子上的泥土样本。”
显然,乔伊在来之前就已经对陈郁做足了调查。
“而至于送检。”
李文森拿回手机:
“你们有没有人发现,审讯室里,一直少了一个警察?”
在审讯开始之初,审讯室里有三个警察。
一个是刘易斯,负责旁观和记录,一个是见习,一直在守门。
还有一个负责维护审讯秩序。
但从后半场开始,他消失了。
“这居然是真的。”
英格拉姆喃喃地说:
“那个警察之前还一下子把我抱到了两米之外呢,否则我早揍死陈郁了……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你犯蠢的时候。”
李文森把手机放到刘易斯面前,没再去看陈郁:
“杀人动机是西布莉发现他们泄露了资料,资料内容待确定;西布莉在被烧死之前遭到攻击,攻击者是另外一个……虽然不算是直接证据,也足够检方起诉他了。”
“那我呢?你不审讯我了吗?我以前有犯罪记录的,说不定是他的帮凶呢,你不能这么忽视我。”
英格拉姆拦住她:
“就算你不审讯我,也应该把你的手机号码留给我……你用k吗?我们互相关注一下吧……”
“……我不用。”
李文森看都没看他一眼:
“你的智商还没到让我开口审讯的地步,这里没你的事,回去洗洗睡吧。”
英格拉姆:“……”
……
“多谢。”
刘易斯笑了笑:
“测验结果是刚刚出来的吧?”
“是。”乔伊看她左等右等没等到,直接黑进了数据库拿给了她。
“但我似乎觉地,您从一开始,就已经确定陈郁是凶……”
“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乔伊忽然站起来,打断了刘易斯的话:
“恕我直言,我已经陪你在这里耗了一小时零十五分钟,观摩了一场明明五分钟之内就能结束的审讯。”
“……再给我一分钟,我还有一点事要确认。”
李文森转过身。
地上有一摊小小的水渍,大概是刘易斯倒水的时候,不小心倒在了地上。
她红色的小羊皮鞋轻巧地从那摊水渍上踩过,鞋底的纹路,在光滑的地面上留下一个,蔷薇花一般印记。
陈郁坐在冰冷的地上,昏黄的光线笼着他清秀的面孔。
理智,沉默……平静。
从李文森宣布找到证据开始,他就关掉了手机,不再接线李佩,也不再试图反驳。
他一言不发。
就像,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刻一样。
……
“真是漂亮的鞋子。”
陈郁盯着她留在地上的鞋印,任身后的警察帮他戴上手铐:
“你已经确认我的罪证,我也无意再做抗辩……你还有什么想问我?”
“当然有。”
李文森盯着他的眼睛:
“你想保护的那个人,是物理系还是数学系的?”
“……”
陈郁看着她。
半晌,笑了:
“原来你刚刚不是在和我聊人生哲理?”
“我从不在审讯中闲聊,抱歉骗了你。”
“可我相信了。”
陈郁仰起头,灯光星星点点地落进他的眼睛:
“就在一分钟前,我还相信我逃过了一劫。”
“如果逃过一劫,你会更开心?”
“不会。”
他闭了闭眼:
“我已经许久没有开心过。”
“所以你更应该告诉我真相。”
李文森按住他的手:
“在我提到给你找生物、化学、数学、物理几个系的女朋友的时候,你只在后两者出现了情绪波动,数学系有十二个研究生,物理系有三个,你的同伴必然是其中一个……”
“我帮不了你。”
他站起来,黑色的大衣遮住了他手上冰冷的镣铐:
“因为我一无所知。”
“不,你知道的。”
李文森挡在他前面:
“西布莉为ccrn工作了二十多年,从未有一天懈怠,她工资微薄,但是她赞助的三名学生从初中到大学。你知不知道当我走进西布莉的起居室时,我看见了什么?”
她盯着他的眼睛,轻声说:
“我看见了西布莉的手和脚。”
……
这种燃烧漫长而彻底,没有什么能留下来。
除了手脚,因为手脚上脂肪含量最低。
如果地上那本做着奇怪笔记的《耶路撒冷圣经》,真的是西布莉死前拼命扔出来的。
那么,这就是那双焦黑双手的主人,在人世间做的,最后一个动作。
……
“这是谋杀,陈郁。”
李文森站在他面前:
“杀人就是杀人,不管你认不认同这一点,你都不该帮一个有罪的人抵罪,你才二十五岁……”
“但是我的人生已经结束了。”
陈郁低头。
那双漆黑而嘲讽的眼睛里,忽然带上一抹温柔的神色:
“不是因为我杀死了西布莉,而是,西布莉杀死了我。”
……西布莉杀死了他?
“你没有撒谎,这是什么意思?”
李文森盯着他的眼睛:
“什么叫西布莉杀死了你?”
“我们走吧,先生。”
他对警察说,伸手打开门,晚风一下子从门外灌了进来:
“去看看外面的星空……我的人生还有多少机会,能看见星空呢?”
“再等一等,陈郁。”
李文森死死地拉住他的衣袖:
“告诉我,什么叫做西布莉杀死了你?”
“没有什么意思。”
他站在门口,侧过头来。
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在星空下翻涌着波浪。
“但是,如果你接着调查下去,就会明白,我此生所做一切,都是为了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