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她脱口说了这一个字,立时就想起先前秦斐关于出行在外对她立下的几条规矩,忙改口道:“公子,我今晚想一人住一个房间。”
秦斐原是命她喊自己“大哥”的,可采薇总觉得喊不出来,还是喊了他公子。
秦斐将门一关,凑到她耳边道:“放你一个人住,我可不放心,你要知道这些客栈里可有好些都是黑店,专喜欢在晚上将迷烟吹到女子的卧房里,好去采花。”
采薇一怔,突然想起来一事,手指着自己的脸道:“我现下脸上戴着这个,还能谁能认出来我是女子?”
“难道你晚上也戴着这玩意睡觉不成?”
“真到了夜里睡觉的时候,黑灯瞎火的谁还看得见脸长得什么样儿,如何辨别男女?”
秦斐凉凉地给她一句,“你以为就只有女人才会被采花吗?”
他将一面西洋镜递到采薇面前,采薇第一眼看过去险些没被自己给吓死,那镜中之人简直是要多丑就有多丑,满脸的麻子,脸色黄黑黄黑的。
“知道我为什么特意给你弄一张这么丑的‘脸面’吗?不仅是怕你被认出来是个女的,更怕就算你是个男子,若是太俊俏了,招来那些喜好男风的采花贼觊觎,夜里来偷爬你的床。”
“哪里就有这么夸张了?”
秦斐往床上一坐,“怎么没有,我朝本来就盛行男风,何况这些年来,旷男日多,大多又穷得娶不起老婆进不起青木娄,便有好些也干脆喜欢起男人来了。”
“这还不都是这几千年下来,太过重男轻女,无论高门贵族还是市井贫民,均以生儿为喜,生女为忧,每年不知有多少女婴一出生便被溺死在马桶里,兼且豪绅士宦畜妾成风。若是再这样下去,便是不发生灾荒,只怕也会乱起来!”
秦斐打了个呵欠,摘下脸上的□□,“你不累吗,趁着热水刚送来,快些洗洗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采薇洗完了脸,正要把水倒在脚盆里洗脚,就被秦斐拦了下来,直接就用她洗过的剩水擦了把脸,采薇有些尴尬地道:“那铜壶里还有些热水,你别……”
“那多麻烦,好了,你快些洗脚,我还等着呢!”
于是采薇略继续尴尬地看着他又用自已的洗脚水再泡了回脚。
秦斐擦完脚,见采薇还在一边立着,也不上床,便冷笑道:“又不是没和我同床共枕过,你被我抱也抱过了,亲也亲过了,也没见你身上长疹子或是吐得昏天黑地,还在这里害什么羞呢!”
“你要是不爱睡床,那就自已挪到地上睡去,可别想着我会让你,这些天我是一定要睡在床上的!”他丢下这句话,翻过身去只消片刻就打起了呼儿。
采薇静静在床边立了片刻,她总觉得这一路上秦斐有些怪异,他既是习武之人,如何会连骑马奔驰数天都经不起?且他的脸色也有些不对,赶了这一天的路下来,一脸倦态。
他说他流浪在外时曾生过一场大病,当时他病得那样厉害,会不会也像他哥哥秦旻那样也留下什么病根?
她吹熄了灯火,最终还是躺到了床上。
结果这一夜,两人相安无事。采薇第二天一早醒来时,见秦斐还窝在他自己的被子里。
采薇不由暗道:“许是这家伙昨晚没许下什么决不会动她的承诺,所以昨晚才会这么老实吧!”
此后的几晚,这一对夫妻都是同床共枕,但却是各睡各的,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会越过界去。
这一日,他们三人行到山东境内,采薇看书看得眼睛有些乏了,便掀起车帘一角,朝外看去,却见一眼望出去皆是黄茅白草。她细看了一会发现所过之处,道路两边的地亩疆界尚在,而禾把之迹无一存者,竟是大片大片久已无人耕作的荒田。
她正心有所疑,忽见有不少衣着破烂、面黄肌瘦的逃荒之人,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地在道旁走着。
采薇看了半天,见这一路上全是这些难民由西而来,不由问秦斐道:“公子,这外头路上这么多难民,难道是哪里又遭了灾荒不成?”
秦斐跟前那张小几上堆满了信件文书,他头也不抬地道:“流经南阳府的黄河河道前几日又发了洪水,将快要成熟的麦子全都给淹了。”
采薇先前曾听父亲讲过,燕秦立国之初虽曾严令定下“三年一小挑,五年一大挑”的疏濬制度,但自光宗时起,因耽于享乐,常将疏浚河道之费挪用以建宫室园林,等到麟德帝继位之后,更是因吏治腐坏,一应官员上下皆贪,本就有限的一点河工经费再被官员们贪污私肥,凡大挑、小挑之费,俱入上下私橐,以致根本无力顾及水利维修,致使河床淤积的泥沙越来越厚,河堤连年冲决。
采薇深知这水祸非一朝一夕之故,不由叹道:“虽然每年朝庭拨下的赈灾银两总是会被人层层克扣、贪污大半,可多少还是能漏下那么点来救济灾民,他们这一逃岂不是……”
“你以为南阳府的知府会将这水灾之事报上去吗?”秦斐也终于放下手中的文书,看着窗外的灾民冷声说道。
“公子的意思是……”
“你在后宅里待了四五年,自然不知道这几年水灾频频,凡黄河流经之处水灾就从没断过,每年都有十数起。治理河道的官吏对水灾根本就是乐见其成,一有水患,便请朝庭发放赈济粮米并治河之费,好让他们再从中克扣,中饱私囊。他们的腰包倒是鼓起来了,可是黄河底下的泥沙却是越来越厚,以致河道年年修治,年年冲决!”
“孙太后正嫌她的大太监安成绪每年给她收敛的金银越来越少,又哪里愿意每年都拨出这么多银两来赈灾修河,趁着于御史上奏河道数名官员贪渎之罪,指使她侄儿孙右相在朝中定下了个章程,若某府上报遇了灾荒,朝庭虽会发下各种赈灾的钱粮,但当地府官的位子就算是做到头了,会被扣下一个无能贪渎的罪名立时被罢免。所以,除非遇到那种连绵一个或更多行省的大水灾,实在瞒不下去,会被上报朝庭之外,像南阳府这种一府一州之地的小水患,当地的府官是绝不会上报的。”
“他们不上报灾荒,那岂不意味着每户耕农的田税仍是要照常上缴?”采薇立时想到这最要紧的一点。
秦斐冷笑道:“这几年朝庭的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因辽东女真人势大,八年前加了辽饷,七年前又因军费不足,加了练饷,五前年为了剿匪,再加剿饷,年年只知加赋,何曾管过百姓的死活?耕农们全指着地里的麦子熟了交完赋税还能余下点糊口的粮食,如今劳作了半年却颗粒无收,除了逃荒还能做什么?”
采薇看着车窗外的灾民,黯然道:“六年前,我随父亲出游时,虽也曾在路上见到过一些逃荒的灾民,但并不多,不过三三两两,大多是被苛捐杂税逼得背井离乡。偶有一处遇灾,也还会有官府发放些赈济的稀粥。不过短短六年,朝政竟然腐坏到这般田地?”
“朝政被一帮不懂治国之道,只知聚敛私利的无知小人把持在手,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孙顺良那个老妖婆出身贫家,从小穷怕了,身居高位后,和她一帮子亲戚最为关心的便是如何能让自己的荷包再鼓一些,想了种种敛财的手段。这二十年间,卖官鬻爵的人数是之前的五十倍,这些人既是拿钱买到的官,自然要通过做官再把这笔钱给赚回来。”
“孙氏一党又和南党的大臣们勾结在一起,除了大肆侵占土国,还利用手中的特权经营盐、酒,开采矿产,做各种买卖生意,日进斗金,却不许朝庭征收合理的税款。”
“于是朝庭只得加重农税,逼得耕农们更加民不聊生!我父亲在日,也时常说起此事,他说若是朝庭不知改革赋税,继续这样重农税轻商税,大肆兼并土地,总有一天……”毕竟眼前之人是皇室的郡王,采薇没有再说下去。
“总有一天,会国将不国!”秦斐却毫不介意地替她把意思说了出来。
“朝代更迭不过是城头变幻大王旗,真正受苦的还是这些贫民百姓。”采薇缓缓说道:“于他们而言,无论一个朝代是兴旺也罢,灭亡也罢,只要这天下总是那么几个人说了算,他们就永远都没有好日子过。始终不过是为权贵们奴役的蝼蚁罢了!”
秦斐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重又俯首去批阅小几上堆积如山的文书。
到了午饭时候,采薇拿出早上备好的面饼馒头等干粮,擦净了手,备好了午饭,端到秦斐面前道:“你看了这么久的字纸,眼睛不乏,肚子不饿吗?先吃点东西歇一歇再忙你的‘大事’吧!”
秦斐见那碗里盛着已被撕成小块的面饼,上盖着数片腊肉,还点缀着数粒碧绿的盐豌豆,红红白白绿绿的,不说味道如何,单是看着便有些诱人,还有一股肉汤的香味儿。
他接到手里,那碗底的温热直透到他心里去,偏他还要皱着眉头故意挑刺,“你怎么把面饼弄得这么碎,手洗干净了吗?”
“公子不是曾遍游四方吗,怎么就不知道西北那边有一道特色小吃便是羊肉泡馍呢?只是昨晚住的客栈里头没有羊肉,只得请厨子熬了一锅猪骨汤,装在暖壶里用来泡这面饼。不然总是直接啃那冷饼子,就是可以喝热水暖暖,也到底对胃不好。”
“只是出行在外,哪有那么水给我净手,我也不知道我撕饼的时候这手是干净呢还是不干净,反正这会子撕完了倒是挺干净的。”
采薇故意在秦斐眼睛底下晃了晃她十根白生生的手指,“殿下可还要吃我亲手做的这碗猪肉泡馍吗?”
秦斐从来就不是个脸皮薄的人,立刻嘻嘻一笑,“吃啊,怎么不吃,反正不干不净的东西,本王当年吃得多了去了。倒是王妃这几日对这一路上的种种不便竟然也忍耐了下来,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横竖已经被殿下强带了出来,难道我又哭又闹的说住不惯、吃不惯,殿下就会好心地送我回去不成?与其无谓的反抗、抱怨,不如想些法子尽量让自己过得舒服些。若是咱们晚上住的客栈有米线也有鸡的话,明儿中午我给殿下做云南的过桥米线好不好?这几天总是吃面饼馒头,殿下就吃不腻吗?”
就她这几句话的功夫,秦斐已经把那碗猪肉泡馍吃得是干干净净,一面吩咐采薇再给他弄一碗,一面义正词严地教训她道:“你看看外头那些逃荒的饥民,都不知道几天没吃上东西了,你不想着如何帮帮他们,倒只顾着自己好吃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