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采薇所料不差,那背后捣鬼之人正是大房和那四房的柳姨娘一伙。
自宜芝出嫁后,太夫人就有些懒得再理会管家之事,且由着四太太自去料理,再不像之前那样盯得紧。她本就是怕那柳姨娘在宜芝出嫁前万一再闹出些不好的事,或是偷着克扣了宜芝的嫁妆,这才亲自盯着府中一应事务。
待见宜芝顺顺利利的出了阁,便再不管四太太如何理家,那柳姨娘并大太太一见少了太夫人这座镇山太岁,便趁机将要紧处的管事娘子换了好几个自己的人上去,如今见太夫人又卧病在床,便越发大胆起来。
因库中所余的那几千两银子过了个年节就全又折腾光了,且今年因着糟了旱灾,田地的收成不好,所收的租银只有往年的一半,不好再做什么手脚。府中的田产商铺的地契房契又都收在老太太手里,也不好从中折变了去。因此这两个便把主意打到了采薇这个表小姐身上。
虽她的房契地契也是收在老太太手里,可是收租收帐却是由府中料理的,四太太如今没了老太太撑腰,早被她们架空,却只怕万一老太太再护着这丫头,毕竟周采薇如今还在煦晖堂的西厢房里住着。这俗话说“见面三分情”,老太太性子又刚正,若是真要护着这外孙女,他们又如何能把那丫头的嫁妆给谋夺过来。因此便想出了这么个冲克的法子,先将采薇挪出去,断了她跟太夫人的联系,才好方便他们弄鬼。
杜嬷嬷见采薇知道是谁,便问她,“那姑娘可知他们为何要这么对你?”
就听采薇叹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又有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多半是为了我那笔嫁妆罢了!”她父亲跟她讲过的那些案子里可有不少都是孤女幼子被一干亲戚们谋夺了嫁妆产业的。
“那姑娘可有什么应对之法?”
采薇默然半晌,方道:“虽嬷嬷总是赞我聪明,可我便是再聪明,到底是一介孤女,既无身份地位、又无依靠,这笔嫁妆在我名下却到底由不得我做主,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如今也只得既来之、则安之,走一步看一步,横竖再等一年——”话说到这里,她却突然住口不说了。
甘橘嘴快道:“再等一年,姑娘就及笄了,到那时咱们姑爷就该——”
一听“姑爷”两个字正中她的心事,采薇羞的忙从枕边抓起一个香囊就朝甘橘掷了过去,口里骂道:“好个多嘴的小蹄子,忙了大半日,还不快睡你的觉去,少在这里混说!”
三人这才都睡了,到第二日一大早起来,采薇洗漱完毕,先领着两个丫鬟拿了拜垫,到了秋棠院外朝着太夫人所在煦晖堂方向遥拜了几拜,方才起来去给她姨母请安。陪着赵姨妈一道用了早饭,便回房来领着丫鬟们收拾自己的东西,毕竟昨儿是匆匆搬来的,有许多东西都还没来得及归置整理。
直到午后申正时分,方才料理得差不多,采薇便借着窗外一点余晖,在书案上抄起佛经来。
芭蕉正在她跟前伺候,见她抄的是佛经,便不乐道:“太夫人都把姑娘您赶了出来,姑娘怎么还要给她抄佛经呢?”在采薇这几个小丫鬟心里,只觉太夫人一点都不疼惜自家姑娘,听那起子人胡说一气,也不多过问几句,半点也不顾念姑娘这两年来对她的勤谨侍奉、孝敬体贴,就把自家姑娘给撵了出来,且也没安置个好地方。若是换了宜芝,她才不信太夫人也会这般干脆利落的直接撵人。
采薇听了这话,仍是头也不抬的写字,只淡淡说了一句,“你去杜嬷嬷那里领十下戒尺,好生想想我为什么要罚你,这些话你又该不该说?到了晚上我再来问你。”
这几个丫鬟最怕的便是采薇这副模样,知道自家姑娘虽平日里也爱和她们玩笑,但若是她们有了错处,却是从不面软徇私的,当下也不敢再说什么,乖乖去找了杜嬷嬷领手板子,另换了枇杷来给采薇砚墨。
采薇方写了几笔,就听见帘外一个细细的声音道:“表姐,我可以进来吗?”
采薇忙走到门口,亲自将吴娟迎了进来,又吩咐香橙上茶。
吴娟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赞道:“姐姐真会收拾屋子,我也没见姐姐比起先前多摆了些什么,可这般一布置,却比先前雅致了许多。”
她又问采薇正在做什么,一听正在抄写佛经,便走到窗边细细看了一回,又是不住的称赞道:“姐姐这些字写得可真好,我虽不会写字,却也觉得是极好看的!”
采薇听她说不会写字,心下虽微有些惊讶,正在犹豫要不要问上一句,她这小表妹已然怯怯道:“表姐,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采薇见她低着头,红着脸,一副手足无措的窘然模样,忙温言道:“好妹妹,可别跟我说求字,你既是我表妹,咱两个现又一个房里住着,凡我能帮到你的,我定会帮着你的,只不知是何事?”
吴娟小声道:“我想求姐姐你教我认字读书,还求姐姐别嫌弃我笨,好歹收下我这个徒弟,教我一教?”
这下采薇只得问她因何不曾认字读书,就见她脑袋垂得更低,过了好半晌才小声道:“我是姨娘生的,我姨娘在我三岁上就去了。虽我自小养在母亲身边,母亲待我也是极好的,可到底婉姐姐比我长了六岁,等我能识字时,婉姐姐都已经学完了《女四书》中的两本了,我在边上听时也听不懂,又不好再烦母亲重教一遍,就……,我如今连自己的名字还不会写……”
因当世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故而不少高门大户里所谓小姐们的教养嬷嬷,是少有识字知书的,大多不过精于各种礼仪规矩并女红罢了。虽也有那等专给大户人家小姐教授女学的女先生,但安远伯府是从不曾请过的,小姐们若要识字读书全凭太太们自己教养。
因二太太和四太太都识文断墨,故宜芝和宜蕙都学过几本书,宜芬和宜菲两个都是姨娘养大的,自是大字也不识一个,只宜芳虽也是嫡出,却因她娘不通文墨,故此也是个文盲。
只这三个人若想识字,远比吴娟要容易的多,却从不曾动过这个念头,倒是这个小表妹虽然年纪尚幼,却有此等想法?便问她道:“不知妹妹为何想要读书识字?”
吴娟抬头看了采薇一眼,忙又低下头去,嗫嚅道:“我,我想学会写自己的名字,还有,就是听人家说读书能明理,所以……,好姐姐,我认你做师傅,你教教我好不好?”
她没说出口的却是,既然她嫡姐并不情愿认字读书,她嫡母却仍是强逼着学,可见读书识字这件事定是个好的,既然嫡母不教她,她只有另想别的法子。何况那日大少奶奶孙喜鸾那一番关于“女子六艺”的高谈阔论,她后来也从丫头们的闲谈里知道了,便更是想学写字了。
若她父亲还在,她倒也不用这般发愁她的前程和嫁妆。只可惜她四岁那年,她父亲在任滁州知府时失职犯了事,竟然让一伙山贼把官府的粮仓银库给抢了个干净。不但被罢官不说,还被下狱问罪,只得将名下所有家业全都变卖干净,赔上所失的粮晌银晌,又使钱疏通了些关系,方才被放了出来。却因在狱中捱不过种种苦楚,落下一病,归家不到三个月便一命呜呼了。
如今她们吴家所有的产业只怕也只有嫡母自己的那份嫁妆了,这么些年下来,怕也只剩下几顷地并一座京中的宅子,能入息的银钱极少。不然,嫡母也不会带着儿女厚着脸皮回娘家寄居。嫡母能给自己一口饭吃,已算不错了,如何还能指望她再给自己一份体面的陪嫁。
自己既没有多多的嫁妆,若想有个好前程,攀上一门好亲,那便只有在自个身上多下功夫,但凡能提升自己之处,她全都不能放过。她正发愁如何去学这些东西,这位周家表姐就搬了过来,真真是天赐良机,定要求她答应教导自己。
吴娟心中下定决心,便睁大一双眼睛眼巴巴的看着周采薇。
采薇见她总算敢抬眼看着自己,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望过来,里头满是祈求渴盼,又混着些忐忑不安,就跟她曾养过的那笼中想要吃草却够不着的可怜巴巴的小兔子似的。不由心下一软,答应道:“不过是教你认几个字罢了,哪里还要认做师傅的?从明日起你每日午后过来,我教你认一个时辰的字,今儿有些晚了,我先教你识了你名字的两个字如何?”
一时细细教了她“吴”和“娟”这两个字的意思写法,又教了她握笔的姿势,让她写了几笔,天色已暗了下来。
采薇笑道:“天色晚了,今儿就先到这里吧。到了明日你先把这两个字写几遍,我就教你念《三字经》。”
听得吴娟不住的点头道谢,又约她一道往正房给二姑太太请安。却见采薇笑道:“妹妹不妨先去,我还要去给太夫人请安。”
吴娟疑惑道:“她们不是说,那个……,姐姐又要如何去,去给老太太请安呢?”
“我只在这院外向着那边外祖母住的方向遥拜请安,并不是要亲自过去,便是我想过去,又哪里过得去呢?”采薇有些黯然道。
“可是姐姐为何——”吴娟心里有着和先前芭蕉一样的疑问,却知这话有些不妥,便不敢问出口。
采薇想了想,还是说道:“外祖母是长辈,且又将我接在身边养了两年,如今既说我冲克了她,从此再不能在外祖母身前侍奉,但我身为晚辈,又岂可因此就忘了对外祖母的晨昏定省之礼?便不能亲去请安,也当遥祝问候才是。”
吴娟听了忙道:“姐姐说的极是,我陪姐姐一起去吧!”原来因太夫人病中懒得见人,赵姨妈也只是每隔五天才领着她们姐妹去给老太太请一回安。
采薇却摇了摇头,提点了她一句,“妹妹若是去了,你婉姐姐又该如何?”
吴娟立时便明白过来,又跟采薇道了谢,自去给她嫡母请安。
等采薇遥拜完进来,给她姨母问了好,赵姨妈就跟她说道:“你虽有这个孝心是好的,只是——,你也别怪你姨妈多嘴,怕是你再怎么孝敬,也不过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罢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孝敬了两年,可曾见她略有些儿疼你不曾?唉,这也怪不得你,谁让你娘是老太太所有儿女里最不得她喜欢的那一个,连累的你也不招她疼!”
赵姨妈这话里隐约透着那么点子幸灾乐祸,原来当日她们三姊妹中就属行二的赵明香生得不怎么美。唯一能安慰到她的是,三姊妹中生得最美的三妹赵明秋,偏是最不得母亲疼爱的。谁想后来三姐妹先后嫁了人,初时三人的女婿倒也差不了许多,不想后来渐渐分出了高下。
大姐赵明秀嫁的原是候府的嫡次子,本是和爵位无望的,谁成想他前头的大哥竟染了急病去了,这候爷的爵位竟就落到他头上,这一下夫贵妻荣,她大姐也就成了超品二等的候夫人。
三妹赵明秋嫁的是新科状元周贽,初时不过是个正六品的翰林院侍读,谁知没几年的功夫,这官竟越做越大,不停的往上升着品级,到最后也给她挣了个从二品的诰命夫人。
只有行二的赵明香所嫁的夫君最不成器,熬了许多年才熬成个正四品的知府,不想却又犯了事,别说诰命夫人了,连家产都全赔了个精光,只剩下自己那点子嫁妆,只得厚着面皮拖儿带女的寄住回娘家。
因此当几年前得知她三妹先是没了两个儿子,跟着自己也一病不起时,虽也流了些泪,但心底深处却也有那么一丝解气,等到她三妹仅剩的一根独苗周采薇也来投奔这府里时,她既觉得这外甥女没爹没娘的有些可怜,却也恼她一个孤女倒有几万两银子的陪嫁,可怜她一双儿女,指着她下剩的那点子嫁妆能分到多少。
因她心中有着这么些不忿,故而她这一番话听着似是在直言解劝,实则却透着那么点子幸灾乐祸。
采薇虽很想问一句为何她娘是太夫人最不喜欢的女儿,但觉得她这二姨妈语气里很有几分阴阳怪气,便忍住不问她,只是淡淡一笑。随人怎么去说她,每日仍是在院外给太夫人遥拜请安。
许是被她的这份诚心感动,七、八日后从太夫人院里来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夫人身边最亲信的王嬷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