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州堤坝位于吴州南边的兰芳县内,也是宁远一行人最终抵达的目标地。借住于当地县令府,这一夜,大雨滂沱依旧,一匹高大肥壮的枣红马漏液奔来,在县府后门处勒缰停下,自上翻下一名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壮实汉子。汉子到门口从怀里掏出一物递给早就等候多时的门房,片刻之后被门房引入府中。
“九殿下!九殿下!末将……末将未料有生之年还能再次见到殿下,请受……末将一拜!”
壮汉身上的蓑衣尚在滴水,一双虎目满含泪光,跪伏在宁远脚边重重磕了几个头,情绪显然非常激动,连说话都有些哽咽。
宁远忙将人扶起,凝视壮汉良久,方将他拜门时递上的一块玉牌归还,道:“你便是郭汜将军?”
壮汉用脏污破旧的衣袖胡乱蹭掉眼泪:“回殿下,正是末将。”
“郭将军能在大难中逃得生天,已属万幸,如今漂泊于市井江湖,又有一番作为,着实令人钦佩。”
眼前的这位郭汜将军,正是当年平威将军的副将,素有万军中取敌将首级的骁勇之名。如今改名为王冲,是江南一带最大帮派义气盟的副宗主。
“当年北疆一战,平威军几乎被尽数歼灭,平威将军以命相护,才换来末将如今苟且偷生。平威军被打成叛军,朝廷展开天罗地网缉捕幸存兵将,我与其他几个活下来的兄弟不得不隐姓埋名……我等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我平威军上下对朝廷忠心耿耿,在北疆前线更是不顾性命地杀敌卫国,兄弟们几天几夜不合眼,终于击溃瑶国铁骑,怎么,怎么好端端就变成了叛军……”
提起那段惨烈往事,二十万平威军背负罪名死不瞑目,这位昔日征战南北破敌无数的堂堂将军,也忍不住涕泪俱下,锤子一样紧紧握起的拳头抵在地上,粗糙龟裂,包含风霜,上面虬结凸起的青筋隐藏着不甘与愤懑。
“郭将军放心,既然我敢派人联络你们诸位,就必然不会对母兄与舅父的大仇坐视不管。”
此言一出,郭汜瞳孔微缩,猛地抬头看宁远,眼底的热切喷薄欲出,好像里面有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火焰是仇,是恨,是数十万兄弟殷红的血。
“殿下,只要您一声令下,平威军残部定然尽数听命于殿下差遣!刀山火海,在所不惜!无论殿下想要做什么,兄弟们都生死相随!”
眼前的少年不仅是高贵的皇子,更是与平威将军有血缘关系的唯一后人,郭汜当年对平威将军忠心耿耿,如今见到宁远,便等同于重新寻到旧主,尤其因吴州水患,这一路听到不少九皇子的贤名事迹,心中感佩,对他更是俯首听命。此时一番话说出来,已隐隐包含了那层了不得的意思。
宁远自是听出了郭汜的话外之音,然而他却只是神色平淡道:“有一件事,我要提前与郭将军说明白,还望将军谨记。”
“殿下有何吩咐?”
“平威军当年蒙冤,只因父皇被奸人蒙蔽,一手酿成当年惨案的并非父皇,平威军忠于大梁皇室,忠于君主,任何人都不得将反叛的污名加诸于它的头上,明白吗?”
郭汜一愣,怔怔看着宁远。
“怎么,郭将军还有何疑问?”见郭汜不答话,宁远又问了一遍。
将士认主,一切唯主公之命是从,因此郭汜只是愣神一瞬,便将所有不解和不愿压下,不再说什么。
宁远何尝看不出郭汜心中的不服气?叹道:“郭将军,你可曾想过,若当真动用了非常手段,即便能给那些枉死的将士报仇,也永远无法洗脱他们叛军的污名。难道郭将军不想看到真相大白于天下?不想看到平威军翻案洗冤,恢复他们家族的名誉,使千万将士的排位堂堂正正入宗祠灵堂?”
郭汜苦笑:“翻案洗冤……难道殿下当真相信会有那么一天?”
宁远向郭汜郑重拱手:“还请将军静观其变,少则半年,多则两年,定然出现转圜契机。”
“岂敢。”郭汜忙深深叩首回礼,拜道:“末将谨记殿下之命!平威军将永远都是忠君之师!”
沈方化来找宁远时,正好撞见郭汜从房中出来。郭汜冲沈方化施了个礼,才脚步匆匆离开。郭汜斗笠压得低,脸上又蒙了一层黑布,沈方化看不到他面容,却也没有如何惊奇。
这一路南下,不时会有这样身份不明的人被九皇子召见,向他禀报当地民情,因此九皇子所到之处,对当地民俗民务了如指掌,做起事来十分顺当。沈方化虽然没有明问这些人的身份,却也能隐约猜到。
“这么晚了,中书令大人来访可有要事?”
沈方化的脸色并不好看,苍老的眼珠里甚至隐含怒气,“禀殿下,老臣奉旨查证堤坝毁损之事,如今已经查明,发现这其中另有隐情。”
宁远本在案前铺宣纸准备写字,听到这里动作一顿,微微蹙眉,瞬间猜到什么,倏地抬眼看向沈方化,眸中染上一片冰寒。
“哦?什么样的隐情?”
“吴州堤坝虽然在建造时多有偷工减料之嫌,但这次决堤处,却是人为损坏,并非自然之力所致。”
并非自然之力?那就是人为。
究竟是谁,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动机,才会人为地故意毁损堤坝,致使四十多个郡县被洪水淹没?
这其实并不难猜。
吴州堤坝是献王负责督造,若这次不出事,根本不会有人查到其中的贪腐,或者即便有人查到,这样不痛不痒地参奏一本,对献王造成的影响也可以忽略不计。毕竟贪腐之事在如今的官场中早已司空见惯,就连皇帝自己也心知肚明。可是如今酿成了这样的惨祸,就算皇帝有心想将事情压下,面对民怨民怒,也无法包庇献王一派,必然严惩。
献王倒霉,最大的受益者是谁?答案不言而喻。而事实也的确如此,才刚刚在朝中有起色的献王一派,最近又被雍王打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天佑十九年夏,吴州涝,生疫情,死伤以百万计。
也许后世史书上留下的只是这样简简单单一行字,其背后隐藏的却是数万活生生血淋淋的人命!
难道就是为了给献王还击,为了争权夺利,就可以枉顾数十万黎民性命吗?
就在同一时间,躲在枕中空间的莫辰从昏睡中惊醒,莫名感觉到一阵滔天怒意。
枕中空间没有了宁远,就不再是郁郁葱葱灵力绵密的广袤山谷,而变成了一个灵气稀薄的残败花园。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莫辰越来越喜欢睡觉,偏偏宁远这一路南下旅途劳顿,为了方便,就让他自己呆在空间里。
如今他早已经和人类心意相通,毫无疑问这怒意来自人类,只是莫辰从未见过人类如此生气。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能把他气成这样?
莫辰原地伸了个懒腰,从空间里跳出来,落到宁远的床上,回身一口将那枚一点点变小的玉枕吞到肚子里,从卧房窜出去。
“殿下,还有一事,老臣一直想不通……”见宁远脸色阴沉如水,显然已经猜到是谁从中作梗,大家都是聪明人,沈方化自然不再多费口舌。
“中书令大人请讲。”
沈方化捋了捋长胡须,“吴州堤坝工程浩大,老臣派人前去查看,发现毁损之处颇多,破口痕迹也非常新,显然是近一个月内所为,而且并非一两人能做得到。可是吴州堤坝因刚好处于关隘要塞,附近一直有守兵巡逻,若真的有人在这里做手脚,必然会被发现。老臣命人查问了所有轮值守兵,却从未发现有什么可疑之人靠近过堤坝,着实奇怪。”
宁远凝眉,脑中忽然浮现出雍王府那位白发童颜的修仙者,眼中寒意更重,心知十有八`九是这人从中作梗。如此一来,就不可能抓到切实证据,献王这个黑锅已经背定,没法翻盘了。
“水患未决,眼下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一切还是以百姓为重,这件事就先放放吧。既然找不出证据,父皇那里先不必提及,以防生变。”
“是。”宁远的决定与沈方化不谋而合。雍王既然下手,肯定是做了万全准备,想要搜集证据非常困难,更何况如今这件事已经成了定局,做什么都是白费了。
两人正在说话间,门外突然有人来报,称城中居民有发现得了疫病的,病症迅疾,早上才只是发烧,到了晚上就要不行了。
沈方化闻言大惊,脸色瞬时变得惨白。
“殿下贵为皇子,万不可在这疫情爆发的中心停留,老臣恳请殿下速速离开兰芳县。”
洪水过后多发瘟疫,只是一般情况下疫情都要在洪水彻底退下后才会开始,怎么这次却提早了这么多?宁远觉得这疫情来得十分蹊跷。
“带我去看看那人。”宁远说着就要起身,却被沈方化扑通一声跪地抱住了腿。
“殿下务必以贵体为重啊!”
“中书令大人,如今吴州一带目之所及皆是水泽,疫病一旦发生,蔓延速度之快,又怎是你我凭车马能够逃脱的?倘若天意真的想要收我这条性命,即便逃出了兰芳县,也逃不出无常的索命符。若大人有所顾念,自可驾车离去,到临近郡县安顿。”
皇子不走,身为辅臣又怎能独自逃命?更何况沈方化也不是那等贪生怕死之徒,最初的心慌过去后,也被宁远的那一分淡定感染,渐渐平静下来。抬头看向这位九皇子,沈方化心中由衷而生敬畏之情,慢慢松开一双老迈的枯手,恭敬退避到一旁。
莫辰并不熟悉县令府,出了宁远暂居的卧房,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才找到宁远,正瞧见他离开县令府坐上马车,于是闪电般窜了上去,熟门熟路钻进宁远的马车,从袍摆下面钻进去,一路沿着他的身体攀爬,最后衣襟探出头来。
“阿辰忘了我是怎么说的?不许这样淘气。”宁远将莫辰从衣服里揪出来。
莫辰抬头,却未从人类嘴角边看到熟悉的笑容。他跳到人类肩头,侧头看着人类,眨巴眨巴眼,见他双眉微蹙,便伸出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按在人类眉间,温暖的软垫在上面轻轻揉了两下,似乎想要将那蹙起的褶皱抚平。
宁远似乎感受到莫辰想要安抚他的心意,不由勾唇一笑,将他重新抱回怀中,指尖轻轻点住他的额头,垂眸细看,叹道:“银色竖纹颜色又深了一些,看来阿辰距离进阶四级妖兽不远了。”
妖兽从三级跃入四级,意味着一次质的飞跃,从灵智期跃入开光期,相当于人类的筑基,是非常紧要的事。一旦跨过这道门槛,便不再是低阶妖兽,就算筑基修士都不敢轻易招惹。而雪山灵狐进入开光期之前会进行一次长达数十年的沉睡。
见宁远眉宇终于舒展开,莫辰心情也变得好了,得意地伸出舌头在宁远掌心轻舔了两下。
宁远一手撑着头,一手很配合地陪着莫辰玩,垂眸若有所思。直到莫辰玩得开心,正是兴致好的时候,忽然开口道:“阿辰,你的那瓶药丸,再借给我一粒可好?”
莫辰一切动作瞬间僵住,仿佛石化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