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对司马熠精神上的摧残几乎是毁灭性的。
与幕僚商讨正事时,他会突然低头苦笑,口里念念有词,所有人都被他念得毛骨悚然,可仔细一听,完全听不出他在说什么,甚至在别人义正言辞地发表高论时,他突然抬起头,目光跟带了勾子似的,勾住说话的人,直将人掷地有声的雄浑气势灭得心虚气短干脆昏厥过去。
人人都道,琅琊王是不是中邪了?
是不是那位北地来的秦姑娘祸害走了王芝画就开始祸害琅琊王了?
当然,琅琊王何等英明神武,如何会被北地一个小狐狸精给祸害成这样,他们更倾向于另一种说法——大概,琅琊王只是开始想念王芝画了。
你看,王芝画这一走,他脸色就没好过。
是啊,毕竟五年呐,即便不是人,是一只小猫小狗在你身边待了五年多少都是有感情的,平日看着是烦,可真当一个人消失了,就会抓心挠肝地想念。
在他们看来,这是琅琊王的孽根性在作祟。什么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最是狗血了!
这当然没有逃过王芝画那边的眼线。王芝画听见这个消息时甚至怔愣了很久,最终却并没有说出什么,只对前来探她口风的王冲道:“听说桓南郡不到十日便会抵达建康城,伯父他们是如何打算的?”
即便是她这个深居后庭的妇人,也知道门阀政治下,一手遮天的未必是皇族,至少晋国开国至今,权臣此起彼伏,还没有哪一个皇族能将权臣压制住的,最后都得依仗各大世家联合抵制才能化险为夷。这是大世家的资本,也是他们的优势与砝码,不能失去。所以,这一代的琅琊王的强大便显得尤为扎眼。
这次,他们都能嗅出来桓楚崛起的强烈气息,可桓楚能否压制住琅琊王,这可就未必了。
“阿妹不必忧虑。琅琊王对阿妹念念不忘这是好事。当务之急,还是调理身子要紧。”
说罢,王冲便奉上了太原王氏准备的一堆滋补圣品。
王芝画只淡淡看了一眼,“待他日康复,我一定登门拜谢。”她知道,琅琊王不是在惦念她,但她却不能让太原王氏的人知道这个事实。否则,她便又会成为一枚弃子。年少时,她一直把母族当依靠,后来却越来越防备它,当真可笑。
王芝画出府第三日,皇上便正式封了她一个萱华夫人的封号,食邑两百户,虽算不得多富足,却也可以让她一世衣食无忧了,并且保留了她太原王氏士族高门的身份。
谢晟为此沉吟良久,“前一日我才听伯父说皇上收到桓楚的五百里加急。没想到这后一日,她就被封了一个萱华夫人的封号……”
谢晟装模作样地在房间里走了好几圈,司马熠终于抬眼,双眼无神,“那信上说什么?”
谢晟赶紧理了理衣摆,表示自己并不是一个八卦之徒,面上还摆得特正经,以禀报正事的语气禀道:“无意间提到曾经跟王姑娘在东山狩猎……”
那时皇帝还是会稽王,是谢家看上的乘龙快婿,谢晟的伯父在东山举行狩猎会,邀请众世家子弟,顺道挑婿,而同时跟去狩猎的司马熠跟桓楚还不到男女分席的年纪,跟同来避暑的世家女公子们多有接触。
而那时,桓曤刚领了大司马衔,论起权势来,桓楚都能压司马皇族偏支半头。桓楚第一次见王芝画就道:“这个妹妹真好看。”若不是桓楚就三天热度,“调戏”完人家小姑娘便把人给抛到九霄云外,估计陪同而来的双方母亲真会给他们定一门娃娃亲。
那时人人都以为桓楚没再对王芝画上心,可没过几年,差不多到了可以指婚的年纪,桓家突然又叫了媒人上门提亲。而当时,王芝画与司马熠正是“你侬我侬”时,就差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是司马熠才借了会稽山办了兰亭会,意在选妃。
之后的一切便完全改变了历史轨迹。王芝画谁都没选,而是选了前太子。
如今桓楚堂而皇之地在给皇帝的传书中提到王芝画,其用意不言而喻。建康城中已经传开,桓楚多年未娶,便等的是今朝,南定成汉,高居庙堂,名正言顺地娶王芝画过府。
茶楼酒肆不少传言说,王芝画也算因祸得福,前脚刚被秦苏排挤出琅琊王府,这后脚便遇到重居朝堂的桓楚。
还有传言说,琅琊王之所以近段时间心情不好,该是想吃回头草也吃不到,才恼羞成怒了。
司马熠对这些八卦依然无动于衷,在谢晟淡定隐忍的期盼中终于道到一句,“既然如此,你就代寡人写一篇文赋,颂扬一下王芝画这五年的德行,顺道表明一下寡人的立场。”
谢晟知道,所谓的颂扬德行,不过是要将这五年两人“老死不相往来”的事实告诉建康城中人,这样,王芝画可以干干净净堂堂正正嫁给桓楚。这也算是司马熠最后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吧。
自从建立了九品中正制,这朝野舆论八卦之风也愈演愈烈,士族子弟更是懂得如何运用这些来为自己造势,获得名誉声望,从而成为传说中的风流名士,引起上层掌权门阀的注意,被聘为幕僚或者入朝为官也便顺理成章。
而眼下形式很明显是桓楚在为自己入朝造势,从小他们就互为对手,这世间估计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对方的。
因为明白,司马熠对此更是不屑一顾,既然谢晟都这样婆婆妈妈地跟他废话了,那么这个笔杆子上的事情就交给他吧。
临出门,谢晟终于没忍住回头道了一句,“殿下为何不白日去看秦姑娘?”他可听郗泓说了,琅琊王每晚都会去沁水阁,而且都在三更天。郗泓从来不是一个会论琅琊王是非的人,既然告诉他这件事,便是想要他进言。
司马熠遥望了一下远方,他本以为秦苏把他埋了这事就了结了,其实不然,那个混蛋每天还会把“他”挖出来,亲上一口,又将“他”埋进土里。
如此反复地被人诈尸,他觉得自己身心疲惫。
他甚至无法揣测秦苏到底已经变态到了何种地步。
“其实若是能让头脑清醒的秦姑娘重新喜欢上殿下,一切便迎刃而解了。”谢晟面容平和,内心急得吐血,殿下,你若再不快点动手,桓楚就回来了。
司马熠精神一震,他差点忽略了阿檀的另一种存在——“秦苏”。
秦苏说,想当我的侍卫,就得拿出点本事给我看看。
王凝想,一个北地蛮女竟然敢嫌弃他这个南地高门贵公子,一定是眼睛长瘸了。
作为有教养有节操深受琅琊王器重的少年才俊,王凝大度地问道:“怎样你才肯留下我?”
秦苏眼珠子转了转,司马熠给了她令牌不假,可给她找这么一个视她如仇敌的人来,与其说是保护她不如说是监视她。以她野狐狸般的直觉,王凝的眼睛就想从她身上挖出点什么东西来,好给她致命一击,让她翻不了身。尽管此刻他表现得很得体,可掩饰不了他的险恶用心。
“简单,闯过我设计的陷阱就行。”
于是,司马熠到沁水阁时,便见王凝玩命似的吊着一根藤蔓,双腿分别撑住坑缘两侧,而坑下布满削尖的竹子,其中最长最凶险的一根离王凝的菊花不到两寸,他的脚只要稍微一滑,或者乱动一下,就很可能被爆菊。
王凝就那样吊着,憋红了脸,却不肯向秦苏示弱一分。
秦苏优哉游哉地蹲在陷阱边上,大黄耀武扬威地攀在她头顶,两双眼珠子如野兽一般贼亮贼亮,盯住王凝。
司马熠气息微微一滞,下一秒,便淡定地将王凝从坑里拎了出来。王凝腿都软了,依然不甘示弱地站得很笔挺却僵硬。
秦苏看司马熠,这可是司马熠名义上的小舅子呢,她这样待他,会不会被司马熠给劈了?
可司马熠脸上却非常平静,一点不像要跟她算账的样子,秦苏的提起来的小心脏稍微往里面压了压。
司马熠伸出手摸摸探出脑袋的金将军,对秦苏道:“不要王凝,那你想要个什么样的护卫?”
昨日谢晟就来跟他说过,秦苏似乎对王凝并不满意,他还想着,既然秦苏不满意,说不定就会梦游来找他,可惜……
两个人谁都不来找他,就这样明里暗里较着劲儿的。
秦苏眼珠子转了转,胆子肥了肥,“我喜欢温柔点的。”还特含蓄地补充了一句,“比如,卫泱。”
司马熠:“……”
王凝气不打一处来,“卫泱胆子小,还不被你吓出病来。”
这话秦苏就不爱听了,本来她也是一张好好的脸啊,再说,现在戴上面具戴上发套,她哪里就不能见人了?
司马熠却先松了口,对王凝道:“明日你带卫泱一起来。”
王凝背脊一僵,琅琊王何时如此纵容一个外来女子了?难道真是对她上了心?
同时他也很郁闷,若是让卫泱知道他有机会进琅琊王府,他还不撑死也要来克服秦苏这一关!
谴走了王凝,司马熠坐到亭子里,喝了一口秦苏刚煮的新茶,茶香扑鼻,唇齿透香。他故意将自己的白袍子撩了撩,务必让杨柳风吹得更*一点。
秦苏眼瘸,不明所以,猜想,琅琊王这样耐着不走,大概还是想跟她算算账的,于是她道:“其实我只是想跟王凝切磋切磋。”
司马熠拢了拢新做的袍子,这件跟阿檀最后画的画像上穿的那件别无二致,他今日甚至束了跟画像上一模一样的发冠,可一下要让一个心智不全的人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估计有点困难,所以,他大度地原谅了秦苏歪曲他的意思。
“王凝并不是坏人。”
秦苏愈发糊涂起来,干脆老实规矩地跪坐到司马熠对面继续给他煮茶,一壶茶都喝完了,司马熠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秦苏只好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说。”她实在猜不透晋地人的弯弯肠子,待会她若真去揣测了,司马熠定然还得骂她野兽。
司马熠放下茶盏,认真看着秦苏,酝酿了一下情绪,务必让自己看起来坦诚,“我跟王芝画从来没什么。”
司马熠觉得,自己如此坦白,秦苏应该放下心防,跟他坦诚相见了吧。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秦苏,这一次,他想,该由他来精心筹谋他们的爱情了。
秦苏外表淡漠,内心奔涌,为什么司马熠要这样跟她说话?说得好像她跟他有一腿似的。
好半晌秦苏才哀怨地道出一句,“殿下,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现在全府上下都知道王芝画是被我逼走的了,估计全建康城都要来三打狐狸精了。为什么非得要她来当这个挡箭牌?
她从不歧视断袖,可现在已经开始鄙视断袖了!
司马熠整个人都不好了,“你、说什么?”
秦苏起身,规规矩矩一拱手,道:“我知道殿下想找一个趁手的挡箭牌,也许殿下觉得我们北地女子被人欺凌惯了,就跟野草一样,长得顽强,不怕风吹雨打,可就算是花草也有个水土不服不是?”她也不是什么箭都能挡的。
司马熠心中翻滚着火热的岩浆,急于喷发,可突然他发现,他连发怒的资格都没有。对啊,是他找秦苏来当这块挡箭牌的,是他曾经辜负了阿檀的炙爱,也是他,让阿檀即便失忆,也会因他而流泪……
秦苏看着司马熠拳头捏得咕咕作响,看着他脸上青白交替,心虚地道:“殿下,你揍我也没用。”
司马熠全身紧绷的肌肉像突然被人卸了骨头,轰然松散下来,他竟然吓着她了。
他试图转换出一个足够安抚人心的笑容出来,可惜,他已经很多年不会温柔待人了,面上也只是僵了僵,“你不是挡箭牌。”
不要急,慢慢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至少,现在你找到她了不是吗?
司马熠深深吸了口气。大手僵硬地在秦苏头顶揉了揉,试图表达一下自己欠缺已久的温柔。秦苏感受着摩擦在头上的力气略大,心道:好不容易盘好的发髻怕是要被揉散了。要将发套交叉进自己的头发并盘上发髻,其实很不容易的。
司马熠终于搓散了秦苏一缕毛,大手停顿了片刻,收回来,掩住那一闪而逝的尴尬,看着那撮小短毛贴着秦苏鬓边落到耳际,微微有些刺眼,干脆视而不见。
“需要什么来告诉我,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司马熠突发的温柔就像是无根之雨,突然浇了秦苏一个狗血淋头,直到司马熠消失很久,她还站在风中凌乱不已。
这晋地的风,吹得可真诡异啊。她已经开始怀疑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