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洵醒来,入目所见是一片暗沉沉的绿色。
背后触感坚硬,脸上身上衣服上有露水的湿润感。
空气里有淡淡的桂花香,还有腐烂的腥甜味道。
莫洵坐直身体,晨露将那一身黑衣服上的山形纹描绘的清晰,男人掸了掸衣袖,薄薄一层露水汇成小水珠滴溜溜滚落,黑袍上一丝水渍都没有留下。
他发现自己坐在树上,旁边一条小溪,男人垂头望去,看见了一张尚带着青涩的脸。
他扭过头,看向另一个方向,层层叠叠在帐篷织出一片营地来,神仙妖怪来来往往,都是一副霜尘满面的疲惫模样。
莫洵想起来了,这是他最深刻的记忆,这是与鬼王一战的最后时刻。
又是幻境?
莫洵想着。
心里一个声音却清楚的告诉他,不是幻境,是你回来了。
莫洵跳下树,用了点灵力缓冲,察觉到了微妙的不对。
那满身充溢的力量不是他在封神大战时拥有的,而是后来在与天道斗争时鼎盛期的实力。
黑衣男人往营帐方向走,正遇上一只来找他的小妖精,沈古尘让他去议事帐。
莫洵跟了去,又听了一遍已经听过的战术布置,他认认真真的听着,免得上战场的时候忘了细节,误了事。
讨论完了,莫洵跟着白君眉往外走,眉目如画的女人问他:“有心事?你今天很沉默啊。”
莫洵想着上一次听你们讨论时我也没说话,你可没问这句,嘴上回答:“哪轮得到我瞎出主意。”
“瞎出主意……所以你果然是有主意的?”
莫洵转头看白君眉,女人一双眼睛明亮,带着点深邃意味,仿佛把什么都看透了。
如同每一个徒弟对师父的感情,莫洵对白君眉即敬且爱,从来都是仰望的态度。可在多了那么多年的记忆之后,敬畏少了,怀念更多,看着活生生的白君眉莫洵觉得安心。男人想白君眉大概就是从这点看出了自己的不同,当时年少的自己在战场上,可没这么淡定。
在师父面前,莫洵不想装:“主意没有,只是疑惑。”
他看着周围高高低低的帐篷,低声问:“为什么,我们都要化人呢?”
龙不好吗?凤凰不好吗?那些能呼风唤雨的神兽不好吗?为什么一个个都要化作人形?他们可幕天席地风餐露宿,为什么一定要支起帐篷来呢?
白君眉看他一眼,回答非常简单:“因为人数量最多啊。”
“既然他们的模样最多最常用,又挺灵巧,便自然而然的都用人的模样了。”
“师父,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数量最多的凡人会变得更多,逼得我们无路可活。”
白君眉眨了眨眼:“*八荒那么大的地方,人占得过来?穷山恶水,险绝之地,凡人能活?”
“沧海桑田,穷山恶水也会成桑田沃壤,险绝处也会被磨成康庄大道,他们占得过来。”
“那也是许久之后的事了,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莫洵能说什么呢:“突发奇想而已。”
白君眉又问:“你不喜欢凡人?”
莫洵:“不讨厌……也,谈不上喜欢。”如果苏泽浅不是人,会少很多麻烦事。
“不讨厌不喜欢,为什么要将人往最坏的方向想?”
“因为……”
因为他经历过了。
“……随便想想。”
莫洵很明显的想要结束话题,白君眉也确实没时间再追问,她把莫洵的奇怪想法归结为战事紧张带来的心理压力,女人拍拍徒弟的肩膀:“别乱想,不会有事的……就算真有什么,也等我们解决了鬼王再说。”
白君眉最后给了徒弟一个笑脸,是鼓励也是安慰。
接下来两天,一切都按照莫洵记忆中的发展,鬼王势大,和人鬼神联盟打了个势均力敌,生死存亡的关头,莫洵没去想什么掩饰实力,全力以赴,让战事推进更快,让己方活着的人更多。
沈古尘、白君眉极诧异,却抽不出时间来好好问,试探两句都被莫洵四两拨千斤的挡回去,圆滑的手段让白君眉意识到自己这徒弟完全不一样了。
做师父的用全新的眼光看待徒弟,然后发现莫洵在紧张,在刻意孤立自己。
黑衣年轻人展现出来的实力让很多人信服他,听从他的指挥,白君眉发现莫洵排兵布阵很有一套,但他这个应该站在帅位的指挥官却跑到了最偏的一个角上。
“你在做什么?”
白君眉想问,却因控制着封神大阵阵眼,脱不开身。
沈古尘也想问,却不敢离白君眉太远。
然后劈开两个世界的黑雷落了下来,白君眉瞬间明悟。
“你知道?!”
他竟知道劫难将至,也知道劫难以何种形式降临。
本该和莫洵一起被留在黑雷这头的人全被莫洵赶去了另一边,年轻人满足的笑了。
“是的,我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过来?!”
如同上一次一样,白君眉在黑雷屏障上砸出了一道缺口。
这一次,这一边,只有莫洵一个人。
他试探着伸手,感到了巨大的阻力,探进缺口的手指瞬间被雷电打得焦黑,然而——
这阻力,这闪电,拼着重伤,并不是不可逾越的。
男人已经经历了许多次劫难,对破境而出的节点已经了不少了解,他清楚的知道,如果自己跨过去,自己这一劫,便算渡过了。
他越过去,沉睡在海底坟茔的故人便能活,他越过去,就不必再打与天争命的那一战。
他越过去,就遇不上老王遇不到白,也遇不到,苏泽浅。
黑雷那头是故人活生生的脸,是他思念了千万年的故乡。
莫洵已经把半个身子挤进了裂缝,雷电烧焦了他的身体,剧痛中他感觉到白君眉握住了他的手,将凤凰涅槃之力送进他的身体,给他以生的力量。
然而在重重黑雷之中,莫洵又看见了一副画面。
他看见他这一步跨过后,另一边世界风云骤变,悬空宫殿塌陷,因鬼王一战而千疮百孔的山中彻底崩溃,山里人不得不到人间讨生活,本该避世而居的族群暴露在阳光下,人类与非人之间的战斗彻底打响,一片炼狱景象。
他在乎的那些人——无论人还是妖,凡是和他有牵绊的,皆不得善终。
苏泽浅活到了最后,他是老死的。老死在他们的世界里几乎是奢侈的享受,然而他一辈子都没走出莫洵给他的劫。
苏泽浅最终成为了叱咤一方的巨擘,很多他当初不懂的,莫洵隐瞒的,渐渐的都明白了,懂得了。
当莫洵跨过黑雷,那方世界的黑无常便死了。
为什么莫洵死了,山中一切都崩溃,整个世界变便了格局?为什么那时候在鬼王幻境中,男人提起电话就有信号?
一件事如沧海,是整个历史的浪潮,一件事如砂砾,转瞬即忘。
然而他们是有联系的,原因也指向一处。
这个世界应劫而生,为莫洵而存,男人死,自然就崩溃。
“可我们活着啊!有血有肉的活着啊!”
“你故人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有那么多人倚仗你活着,你怎么能,你怎么敢死!”
声声质问,声声泣血。
那块墨龙玉佩,直至死,苏泽浅都贴身戴着。
他责备、怨恨、深爱着,那个离开得太早的男人。
黑雷中的景象不一定是真的,如果莫洵没有进入那一劫,在世界演化了千百年后才出生的苏泽浅根本不可能存在。
这景象更可能是劫难给他的最后一关,断舍离,能否真放下。
白君眉看莫洵顿住:“快过来呀!”
黑雷另一边空无一人,即使莫洵留在那儿,故事的发展也不会像从前一样。
莫洵站在两边之间,黑雷直直从头顶上往下劈,劈得他浑身剧痛,神魂不稳,却——灵台清明。
他从没有哪一刻这么清醒,这么确定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师父,我晚些回来。”
“我得先去赴一个故人的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