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涣散,虚妄横行,从一而终不过是华丽谎言,骗得人一时,骗不过一世。那晚吴倩老妈哭得昏天暗地,搞得我云里雾里。作为一名势利娘亲,掌上千金出嫁,定然是寻着了好亲家,她应该开心才对,就算激动难忍,也只是喜极而泣。但听声调的凄切,分明暗含悲伤,安慰之余疑窦满怀,待她情绪稍微缓和,我质问事实真假。哪知这妇人骤露凶相,说:“你再这样坚持,不是爱她而是害她。”我愈加辩解,她如数家珍,从前面的饮食习惯说到地域文化差距,最后谈及工作和住房问题,接连抛出几个问题:吴倩放弃这边的事业到重庆,找不到稳定的工作怎么办?你敢保证有能力养她一辈子?如果你按揭买房当房奴,某天财政赤字,忍心让她过穷日子?
我无言以对,这妇人继续又道:“打个贴切的比方,吴倩是孔雀女,你就是凤凰男,即算勉强结合,也是问题多多。秦风啊,爱情与婚姻是两码子事,一旦灵肉相结,组成一个小家庭,随着时间的推移,生活就是矛与盾的问题。”硝烟弥漫的现实婚姻,她似乎早有预测。某开发商说过,中国房价节节升高,不少血性男沦为房奴,跟丈母娘的要求有直接关系。现在想来颇有道理,我有些气愤地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吴倩老妈冷笑着回击:“莫怪她也别怪阿姨,只怪天不如时地不如利,阿姨知道你用心良苦,本来我也想通了,让你俩自个儿折腾,但这次是她自己想通,自愿放弃,趁年轻,好好找一个中意的人。”这话作何都觉蹊跷,正想刨根问底,吴倩老妈挂了电话。再打,话务提示已关机。
这是最漫长的夜,左思右想,惹来千头万绪,梳理到最后,全然变成钱的问题。人为金钱而生,爱为金钱而死,现世如此俗气,你欲挖一片净土,全种满了罂粟,你想掘一塘清池,满地污水横流。我以为彼此的爱恋,远远超越地心的热度,看如今,无论事实真与假,不过是红尘一梦。
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淑芬在客厅看电视,独不见老妈身影,我问淑芬:“妈去哪了?”淑芬正看得专注,回过头来说:“阿姨去菜市场了。”我说:“她去菜市场做啥?”“卖咸菜,”淑芬说,“我想帮她的,她死活不肯,让我留在家里头陪你。”我说:“有啥好陪的,不就碰破头嘛,死不了人,妈也真是的,五十岁的人了,还卖啥子咸菜,家里又不缺这几个钱。”话音刚落淑芬接过话茬:“我也这样劝她,但她就是不听。”我禁不住火冒,“劝不住她你该把她拉住,不让她去。”一席话逗得淑芬扑哧一笑,旋即红下小脸,异常温柔地说:“哥快去洗漱,饭菜我都留着,马上帮你热热。”
即便现实多么冷酷,眼见淑芬体贴入微,心再冰冷,也能沸腾。吃完淑芬热的饭,老妈风尘仆仆回到家,放下编织小背荚,掏出一件黑毛衫朝淑芬喊:“闺女啊,来试试,合不合身。”我抢过来捏了捏,一看就是地摊货,当即问老妈:“多少钱买的?”老妈撇起嘴说:“关你啥子事,天气越来越冷,淑芬都没换洗毛衫,先将就着穿。”我突有新想法,不能让淑芬太寒碜,这种低档毛衫,穿一次起毛球,上不了大雅之堂。怔了怔我顺手将毛衫还给老妈,二话不说,拉上淑芬就往外走。
打车去观音桥逛了两小时,帮淑芬买了一条牛仔裤,一套纯棉保暖内衣。又到解放碑步行街,买了一双李宁运动鞋,袜子三双,外套毛衣各两件。有几样是打折货,档次虽然不高,却比地摊货有质感,以淑芬的身材脸蛋,穿上走在繁华闹市,也不见得掉价。总计一千二百元,淑芬心疼得要死,购买中不迭阻挡,购买完又喋喋不休:“哥你太浪费了,从小到大我就没穿过二百块以上的衣服,鞋子也是。看看这袜子,二十五元一双,我们镇上十元四双,各种颜色都有,还有弯钩标志。”若是以前,淑芬这般唠叨我肯定发火,现在听来却觉得格外舒服,有个女人围着家长里短,为生活为生计,花点钱也值得。女人嘛,她要唠叨你就放任,等她累了倦了,自然闭嘴。淑芬唠叨半晌,嘴里的能量释放完,肚子就喊饿,嚷着回家弄饭吃。看看时间才五点整,念及她没吃过垃圾洋快餐,就近选了一家肯德基。
一杯中可,四只烤翅,一袋薯条,淑芬边吃边看,一会儿看四周,一会儿看窗外,一脸的幸福。最后落在我脸上,凝视数秒,突然惊呼:“哥,你有白发了。”一直认为自己荷尔蒙旺盛,毛发粗壮无比。高中时蓄过长发,班主任说我是“黑毛狮王”,勒令我全部铲平。毕业后蓄过胡子,浓密的两块,根根如刺,偶有异色都是红毛须,被好事者称为“浑人”。淑芬惊呼完毕,跑过来捧住我的头,拨开浓发一根根找。开始颇觉不适,大庭广众,如此有伤大雅,但淑芬动作轻柔,让我突忆小时候,外婆帮我找跳蚤的情形。那时我尽跟着翠菊转,捉迷藏捉到狗窝里,乡下的狗不比城里的狗,没有好房舍,又从不洗澡,满身都是跳蚤。想起翠菊幼年的纯粹,淑芬和她似有雷同,两人甚至是一个模子里出。
淑芬折腾一阵,在我面前摊开手,闪着大眼睛说:“看,拔了三根。”蓦然回神,我讷讷回应:“少年白,不足为怪。”淑芬咯咯灿笑,走回座位骤显沉思,托起下巴一番端详,突突又说:“哥,突然发现你好沧桑,眼圈黑黑,额生皱纹,肯定是太劳累,以后别这么卖命,吃好耍好。”我苦笑道:“不劳累怎么养家,生活在大城市,做啥子都要钱。”淑芬就说:“有吃有穿就行啊,何必要求那么高,我又不是……”淑芬说着粉脸陡红,低头闷闷地喝着可乐。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估计觉得自作多情,话到嘴边咽了下去。
我还在等什么,真爱本不需华丽,只需生活的朴实。我以为它远在天边,其实已近在眼前。回家路上一直牵着淑芬,淑芬虽羞赧不语,但她手心的暖意,已然通过十指手背,穿透心扉直刺魂灵。这也是老妈最愿看到的,一如她发现我和淑芬突变亲密,晚上殷勤地烧出各种好菜,还下楼买了几瓶啤酒,浅酌中暗含贺意。淑芬从不沾酒,可在老妈的怂恿下,还是咬牙喝了一杯。饭毕老妈转身不见人影,屋里只剩我跟淑芬,气氛有些暧昧。一起收拾好碗筷,淑芬直喊头晕,我估摸她酒精过敏,建议她回房休息。从客厅到卧室,短短十来步距离,淑芬羞涩地倚靠着,我轻轻扶着她的腰,恍惚中竟觉搂着上海的吴倩。
翌日醒来,淑芬还在沉睡,掀开被子,呈现出她雪白的胴体。昨晚太黑,淑芬初次房事,也不习惯光亮。她紧咬牙根发出的呻吟,既痛楚又愉快。床单上有殷红的血迹,那是淑芬留下的,伴随她疼痛的眼泪,在我内心落下深深的烙印。我以为淑芬会说:“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淑芬却没这么俗套,用无声传递着她的爱,用有力的抓扯奉献出女人一生的最珍。起身穿好衣服,心隐隐作疼,走到阳台抽了两支烟,想为何不控制住自己,秦风,你是有经验的人啊,怎么能这样轻易占有她。可这是占有吗?她分明心甘情愿,她分明爱着你,你也喜欢着她。
简作洗漱,不忍叫醒淑芬,我留了两百块在桌上,写上一张字条,叫她去附近超市买一套四件套,然后轻轻拉上房门,悄悄退了出来。深冬的重庆繁华依旧,大概是空气变冷的缘故,氛围异常冷清,到处是缠着围巾的人,匆匆忙忙各行其事。曾经我像他们一般忙碌,为了不被克扣工资,为了月底的全勤奖,为了讨得老板的喜欢,为了职位晋升。现在位居高位,不再受条款约束,不再阅人脸色,平台宽阔任由人飞。但我一点也无成就感,反倒觉这并非内心所需,尤其想起朱福田,他在电话里的哭丧、愤怒,心头满是愧疚。
即便重庆有了轻轨,这座城市依然拥堵,顺手拦了一辆的士,和司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重庆的经济发展,重庆的花花绿绿。聊得实在没劲,司机打开车载CD,一曲《蓝莲花》轻轻响起。听着许巍低沉而又沧桑的声音,听到“盛开着永不凋零的蓝莲花”,心潮澎湃,我赶忙叫停。司机不明就里,我笑着解释:“对这歌敏感,听了心发慌。”司机肯定不知《蓝莲花》让我想起吴倩,这歌是她的专用彩铃,但老爸过世后,再也没在耳畔响起。
往事历历在目。“亲爱的,兔子希望我们的爱情,像歌里的蓝莲花一样,盛开了永不凋零。”这是吴倩离开重庆前夜,在我跟淑芬缠绵的床上,亲口吐露的莺莺耳语。突觉自己无耻,愧对淑芬愧对吴倩,愧对老爸临终前的愿望,更愧对自己。赶到公司已是九点半,坐定喝了半杯茶,申冬强来电,憋屈地说:“秦哥,我被朱福田打了。”暗想背信弃义,打得真是活该,当下怒斥:“你还有脸见我?”申冬强满带哭腔:“以前都是我不对,秦哥大人不计小人过……”我打断他的话:“有啥事直说吧,别跟我来江湖那套。”申冬强顿了顿说:“我……我想回来上班。”我禁不住冷笑,说:“你脑子有病吧,朱福田给你高薪厚禄,我这里可是小庙,哪容得下你这大神?”“秦哥别说风凉话,”申冬强似要哭出声来,“以前是我胆小,受了朱福田这奸人的恐吓。”我缓缓语气问及细由,申冬强就说:“朱福田怀疑我出卖他。”我说:“是不是上次龙头寺网吧谋划的伏击事件?这事我得跟你明说,是老子倒打你一钉耙,想不到朱福田竟然信了,这猪脑子!”
原以为申冬强会怒火攻心,谁知话音甫落,这厮叹道:“那不怪你,都是我出卖在先,我不是人!”坚硬的心顿时软下来,我遂作安慰:“过去的事不提,如何做人做事,不是一天两天能学好。”申冬强不迭称是,默了一阵说:“倒不是朱福田亲自动手,看那些人的打扮,估计是社会上的地痞。”我听得一阵胆寒,装腔作势予以教育:“伴君如伴虎,你现在后悔来得及。”申冬强嗯了几声,我又说:“你花钱读大学,不是出来混黑社会,而是专心做正事,走阳光大道。”
电话里聊了一阵,心头的气也消了,申冬强也不觉委屈,我卖了个关子,说:“有空过来坐坐,招聘人员的事,都是我跟老板商量决定,我倒是没意见,老板同意了,今后大家仍在一条战壕,你继续管辖以前的片区。”申冬强感激涕零,简单客套几句,刚把手机合上,刘英一头冲进办公室,惊惊惶惶地喊:“老大,大事不妙。”心头一沉,我说:“莫慌莫慌,慢慢道来。”刘英激动地说:“贵州那边毫无反应,冯锡山至今也没发货。”想到自己已经拿了回扣,冯锡山若然赖账扣货,我是哑巴吃黄连,暗暗打了一个咯噔,我立马吩咐刘英:“赶紧让张芳追货,现在的客户素质差,收了钱扭扭捏捏,总得催他一催。”话毕刘英就说:“我跟张芳从昨天开始追,开始还能打通电话,今天早上再打,连电话都接不通了。”
“真是糟糕!你们没直接找冯锡山?”
“别说冯锡山!手机关得死死的。”刘英一脸紧张。
我点燃一支烟,示意她冷静,刘英却粗了嗓门说:“老大,你没发现这是一个骗局吗,冯锡山一屁股烂债。”
我沉吟不语,刘英又说:“他跟朱福田是亲戚!”
“谁告诉你的?”我惊得站了起来。
刘英一字一句道:“张芳说前天申冬强想跟她和好,谈到你跟朱福田的过节,无意中说漏了嘴。”
“十几万现金啊,肉包子打狗!”我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那咋办?”刘英惊慌失措。
我想了想,无比悲凉地说:“还能咋办?凉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