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关,昔日云国第一大关, 雄踞于西楚与汉水之间, 乃兵家必争之地, 巍峨险壮不输越女关。因此地风景壮丽, 历代云国皆曾在关中大兴土木, 建宫阙, 筑高台,游乐赋诗,招贤纳士。
可惜, 云灭后, 阙关便被一场无名大火夷为平地。雕栏玉砌皆化为飞灰, 只余了一处被风沙磨砺的破败的石砌三丈高台,孤零零的耸立在旷野之上,与岁月抗争着, 弥留着曾在九州大地留下浓墨重彩的那一抹云国余韵。
这日刚刚入夜, 枯寂了十多载的阙关故地上,突然响起了闷雷般的马蹄声和辘辘的车轮声。
巫楚在越女关血战的消息一传开, 周围百姓早已举家远迁, 躲避战火,留下的, 只有那些实在走不动的老弱病残。这些久居边关的老人, 对战争的气息格外敏感,乍听到这番动静,立刻拄着杖的从门内探出头, 四处张望。
跟随这些战马一起抵达阙关的,是一列列骁勇善战的楚军战士。他们盔甲上还有恶战留下的血色,目光无一不杀气凛冽,腰间是随时准备破鞘而出的利剑,背上是威力巨大的大铁弓。
老人们一皱眉头,暗暗吃惊。从昨夜至今晨,巫楚鏖战,胜负未分。如今,这些楚兵缘何能大摇大摆的挺进距巫军驻地不到十里地的阙关,且数量只有寥寥数百人。
夜色渐深,晓月初上,战马如踏着满地银霜,和楚兵英武肃杀的面容交相呼应。随着主将一声号令,将士们自觉的朝两边靠拢,留出中间一条宽阔的夹道。
辘辘的车辙声复又响起。一辆由四匹马拉着的华丽青盖马车,从夹道中缓缓驶出,四壁绘有繁复精致的青木云纹,俨然是天子车驾的规格。
偷偷观望的老人们下意识缩了缩脑袋。莫非,竟是楚王亲自驾临阙关?
熊晖驱马来到马车前,微垂头,毕恭毕敬的抱拳回禀:“小殿下,阙关已至。”说罢,也不等车里有回应,便召来两名身形壮硕的楚兵,自行吩咐:“恭迎小殿下下车。”
一名士兵单膝跪于车前,当做马凳,另一名士兵则推开车门,往车厢内探去。
马车内铺着柔软的狐皮,装点十分精致舒适,可坐可卧。车壁上悬着一盏油灯,灯下却是一方棋盘。
一个黑袍少年,正端坐在棋盘后,一手执黑,一手执白,自己跟自己玩棋子,侧颜苍白宁静。棋已至中局,厮杀正厉害。
围棋,是楚军日常操练的课程之一。那士兵看得瞠目结舌,半晌,舌头有些打结的道:“小殿下,阙、阙关到了,该下车了。”
那少年恍若未闻,思索半晌,落下一枚白子,才偏过头,微挑起眼角,瞥了那士兵一眼,道:“唤熊晖来。”
分明是一双毫无杀伤力的盲目,那士兵却不敢直视,应了命,自去向熊晖禀报。
熊晖习惯性拧眉。这位小殿下的性情,他向来捉摸不透,这次阙关之行,他亦是打起了一万分的精神来应付,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离开越女关前,他依照楚王命令,忐忑的把丹药送到了九辰面前。本以为,要费一番周折,才能逼迫九辰服下丹药。谁知,这位小殿下听完他转述的楚王之言,将那颗丹药把玩半晌,仿佛那是件稀世宝贝,什么也没问,便捏碎服下了。
只嘴角略带讽刺的扯了扯。
他暗自诧异,向关内守将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在他来之前,那位已被“乱箭射死”逆贼巫子玉突然从担架上诈尸,窜至小殿下跟前说了一番胡话。
小殿下听完后,面如白纸,用羽箭在巫子玉身上捅了许多血窟窿。直至巫子玉彻底断了气,尤不解恨。
至于那通胡话的内容,守将没有听清,也没有记住,只依稀能忆起「巫子彦」「暗血阁阁主」几个关键字眼。
从越女关到阙关,提心吊胆,好不容易安全抵达越和谈地点,熊晖刚要在心底略松一口气,没想到这位沉默了一路的小殿下竟点名传唤他。
只望,莫要节外生枝才好。
熊晖眉头拧得更深,翻身下马,探头到车厢里,拱手问:“末将在,小殿下有何吩咐?”
车厢内,静的针落可闻,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九辰自顾玩了一会儿,才把弄着一颗棋子,不紧不慢的问:“无甚要事。我只是想请教将军,此次和谈,我是以楚王外孙的身份,还是以楚国阶下囚的身份?”
熊晖干笑两声,道:“小殿下乃九州公主之子,身负凤神血脉,至尊至贵,王上更是疼殿下入骨,何来什么阶下囚之说?”
九辰“啪嗒”扔掉手中黑白子,露出腕间两条刀枪不入的粗重铁链,扯了扯嘴角,道:“可惜,我终究只是个阶下囚而已。”
复扯了扯嘴角,便推开棋盘起身,拖着手脚上的镣铐,也不理会熊晖伸来的手,反而唤了先前的那名士兵过来,扶他下车。
熊晖讪讪收手,忙吩咐:“夜里风大,快将披风取来。”
披风连着兜帽,虚设两袖,宽大裹圆,设计很是巧妙,穿上之后,恰好能遮住手脚上的镣铐。
见那少年下车,所有楚兵皆微微垂首,神色肃穆,不敢生出丝毫不恭之态。
旷野上烈烈西风擦面而过,不远处隐隐传来尘封在记忆中很久的号角声。
九辰仰起头,默然而立。自从双目失明,他便格外喜欢黑夜,因为只有在夜里,灵敏的耳力才能比一双眼睛都更有价值,更能保护自己。
熊晖陪站了会儿,依例询问:“王上吩咐,关中苦寒,马车里的御寒之物,皆可搬出来,供小殿下使用。小殿下想要狐皮还是大氅?”
九辰道:“无需这些。若方便,请将军带上那方棋盘。”
今夜这场和谈至关重要,熊晖不敢拂逆他心意,应了声“诺”,便命人去搬。
见面的地点,就在阙关仅存的那座三丈高台上,台上的宫阙均已被焚毁,只残存了一座石亭。此时,石亭四周皆围了稻草编成的帘子,以防对方暗箭,地上亦铺着长长的草席。按照规矩,除了两三名随行人员,所有随行的士兵只能留在高台之下。
刚拾阶几步,身后,忽然传来缠斗声和骚动。
熊晖浑身神经正紧绷着,闻声,唰的抽出宝剑,正要踩着石阶腾空而起,一抹青影,已踏着凌厉剑气,冲出包围圈,掠至眼前。
“离恨天?!”
熊晖脸色大变,还未出招,握剑的虎口,便被震得微微发疼。可凭着沙场拼杀的一身胆气,他依旧横剑怒问:“你意欲何为?”
离恨天青衣之上尚染着大片血色,闻言,略一振袖,不耐烦的将熊晖逼开,一个箭步冲至九辰跟前,急道:“跟师傅走。”
因为看不见,九辰愈加敏锐的感受到,离恨天周身弥漫的可怕而强大的内力,就像,被陡然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崩裂。他刚摆平巫山护灵军那些刁钻的阵法,根本不可能保留着如此体力,此刻马不停蹄的闯入阙关救他,定是拼出了全部修为,先发制人,唬住这些楚兵和熊晖。只是,熊晖久经沙场,出身武林世家,并不好对付,更不会被他一道剑气轻松击败。
果然,正想着,便听半空中传来一声喝叱,熊晖挟剑杀了回来。离恨天被激怒,掌间剑气暴涨,直接将熊晖甩出丈远。熊晖看出离恨天急于求胜的心思,抓住机会,再次杀回。他力大无穷,体力上占了绝对优势,加上从四方围过来的楚兵,竟渐渐将离恨天逼入高台一角。
身为楚王心腹,熊晖深知楚王对离恨天忌惮已久。此次离恨天带领修罗余部杀上巫山,破坏楚王计划,直接导致十八蛮国兵围寰州,已极大的触怒楚王,楚王恨不能生啖其肉。今夜此人主动送上门来,若能借机将他拿下献于楚王,定是大功一件,同时也除去一个心头大患。
如此想着,手中杀招毕现。周围楚兵见状,亦悄悄抽出兵器,协助熊晖捉拿这位已是困兽之斗的青衣剑客。
“住手!”混乱的缠斗声中,一个冷沉的少年声音乍然响起。
熊晖并不撤剑,大吼一声,祭出杀招,目眦欲裂道:“此人罪大恶极,乃王上亲口下令捕杀之人,小殿下莫要插手。”
这一剑攻势极猛,准确的刺入离恨天左肋下,带起一串血花。余人皆趁虚而入,肆无忌惮的从青衣人后背偷袭,斩起道道血雾。
离恨天闷哼一声,半跪在地,一身青衣尽被血染。他已筋疲力尽,依旧睁着血红的双目,傲视众人。熊晖大手一挥,楚兵立刻冲过来,将他围了起来。
九辰双耳一动,隐约意识到什么,紧抿起嘴角,自己循声摸索着、跌跌撞撞走下石阶。沉重的镣铐擦过石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离恨天难以置信的望着那少年宽大的披风下若隐若现的沉重铁链,初是震惊,胸口如遭石击,继而胸中钝痛,痛心疾首破口大骂:“西陵衍,你这个混蛋!”
楚兵大怒,欲施以惩戒,却被熊晖拦住。
见九辰毫不受盲目影响、方向准确的朝包围圈走来,楚兵不敢伤他,亦不敢拦他,只能自觉的让出一条道路,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少年步履艰难的行至青衣人身边。
“他们可好?”九辰单膝点地,半跪下去,轻问。
“好,他们都很好,很安全。”
离恨天目光颤动,落在那少年靴边泛着森冷光泽的铁链上,心痛道:“是师父回来晚了……”语调隐带哽咽。
他理解九辰的骄傲,便更加理解在大庭广众下戴着这副屈辱的镣铐,于这少年而言,意味着什么。自灭国之殇,这是他又一次,如此的痛恨一个人。只不过,这一次的痛恨对象,换做了楚王西陵衍。
九辰不甚在意的挑起嘴角,道:“以这个身份面对他,我总能少些愧疚,也好。”
离恨天眼眶发红,道:“如今,后患已除,他再也威胁不到你,你也再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九辰点头,道:“以后,离侠也莫要再因为我犯险了。”
离恨天憾然道:“你终究,不肯唤我一声「师父」。”
九辰复紧抿起嘴角,没吭声。直到,阙关枯寂的大地上,再次响起沉闷而急促的马蹄声。
熊晖脸色一变,道:“是巫兵来了。”
九辰亦循声偏过头去。虽然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可这声音却如同一声惊雷,将心底深处的那些记忆碎片全部震了出来。
手腕蓦地被人攥住,九辰回过头,看到了双目血红的离恨天。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现在还无法确定规律的时间,我会尽快调整过来,谢谢大家的包容。